夜幕彻底笼罩了汉东省委大院,三号小楼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弥漫在男主人心头的阴霾。高育良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家中,换下鞋子,将公文包随手放在玄关的柜子上,动作间都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沉重。
吴惠芬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走出来,她显然一直等着”丈夫“回来。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几样简单的家常小菜,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白粥,显然是考虑到高育良年纪大了,熬夜后需要清淡饮食。她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但眼神中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作为高育良多年的妻子,又是汉东大学的明史教授,她对于政治有着远超常人的敏感和洞察力。
“回来了?快洗手吃饭吧,我熬了你最喜欢的山药粥。”吴惠芬上前接过丈夫的外套,轻声说道。
高育良“嗯”了一声,走到餐桌前坐下,目光扫过桌上的饭菜,却没有丝毫食欲。他拿起筷子,又放下,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抬手摘下了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用拇指和食指用力地揉捏着紧绷的太阳穴,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倦怠与郁结。
吴惠芬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的担忧更甚。她坐在高育良对面,柔声问道:“老高,怎么了?是‘利剑行动’不顺利?还是……又遇到什么难处了?”
高育良闭着眼睛,沉默了几秒钟,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难以言说的疲惫,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行动?行动倒是‘顺利’,成绩斐然,战报喜人。”
吴惠芬有些不解:“那这是……?”
高育良猛地睁开眼睛,那双平日里总是深邃难测、带着学者般睿智和官员般威严的眸子里,此刻却清晰地映出一种被针对、被审视的愠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感。他望着妻子,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嘲讽,淡淡地说道:
“是这个省委书记,不省心啊!”
这句话,像是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在吴惠芬心中激起了涟漪。她脸色微微一变,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些,语气变得更加谨慎和关切:“老高,你……你可不能犯浑啊!无论如何,不能和一把手对着干!这是组织原则,也是官场大忌!”
她太清楚自己丈夫的性格了,看似儒雅温和,实则内心极其骄傲,骨子里有着不容侵犯的权威感。沙瑞金的空降,本就打破了他原本在汉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超然地位,如今若是沙瑞金再步步紧逼,她很担心高育良会按捺不住,做出不理智的事情。
“对着干?”高育良嗤笑一声,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无奈和愤懑,“我当然知道不能明着对着干!他是班长,是中央任命的一把手,我高育良这点政治觉悟还是有的!”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激动起来,压抑了一整天的情绪似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可是惠芬,现在不是我要跟他对着干,是这位沙书记,他盯上我了!他这是要把斗争哲学贯彻到底,不把我搞倒搞臭,他是不肯罢休啊!”
他越说越气,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你知道吗?就在今天早上,我拿着陈峰汇总的、沉甸甸的扫毒战果去向他汇报,满心以为这总该是份不错的成绩单了吧?可他倒好!先是假模假样地肯定了几句,话锋一转,就开始上纲上线!说什么成绩触目惊心,反映了汉东黑暗面深厚,质问我们政法工作之前是怎么做的?这不就是指着我高育良的鼻子,说我这政法委书记失职吗?!祁同伟现在还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他沙瑞金就迫不及待地要清算我们政法系统了?这吃相,未免也太难看了点!”
高育良一口气将憋在心里的话倒了出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色因为激动而有些泛红。他将沙瑞金在办公室里的那番“敲打”,原原本本,甚至带着个人情绪地复述给了吴惠芬听。
吴惠芬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丈夫。她的眉头微微蹙起,脸上露出了深思的神色。等到高育良说完,气息稍平,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温柔,但分析起来却条理清晰,直指核心:
“老高,你先别激动,冷静下来想一想。”她看着高育良的眼睛,“沙书记刚来汉东不久,就算他对政法系统有看法,对你的工作有意见,按理说,也不应该如此急切,如此……不留情面。这背后,会不会是……有别的什么人在中间,起了不好的作用?”
她略微停顿,仿佛在斟酌用词,然后才小心翼翼地说出了一个名字:“比如……田国富?”
“田国富?”高育良听到这个名字,先是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一丝极其不屑的、冰冷的弧度,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哼!他?!”
这声冷哼,充满了鄙夷和轻蔑,仿佛提到这个名字都玷污了他的耳朵。
“就凭他田国富?一个跳梁小丑!”高育良的语气变得尖刻起来,“惠芬,你是知道的,自从沙瑞金来到汉东,这个田国富,上蹿下跳,上眼药、打小报告,什么时候消停过?他那些小动作,真当我不知道?”
高育良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被拉回到了多年前。那时候,田国富还在海州市担任市委书记,风头正劲,是省内颇有前途的少壮派干部。然而田国富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赵立春要是看不出来也不可能屹立于汉东十余年,结果自然是被赵立春运用其强大的影响力,明升暗降,一纸调令,“提拔”到了省高级人民法院,担任了一个排名靠后的副院长,还是括弧正厅级。
从实权在握、主政一方的市委书记,到看似级别一样、实则权力被大幅虚化的高院副院长,这对于正值年富力强、雄心勃勃的田国富来说,无异于一场政治上的“流放”和沉重打击。据说当时田国富气得差点吐血,在办公室里砸了杯子,但面对赵立春的绝对权威,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这件事,在当时汉东官场人尽皆知,是赵立春霸道手腕的经典案例,也是田国富政治生涯中一道深刻的伤疤。后来,田国富也是运气好,不知道走了什么门路,遇到了贵人,才被调离汉东,到另外一个省份担任了检察长,勉强解决了副省级的待遇,但最好的发展时机已经错过了。如今他杀回汉东,担任省纪委书记,手握反腐利剑,其内心深处,对赵立春及其派系的怨恨,可想而知。
而他高育良,作为赵立春时代提拔起来的干部,是“汉大帮”的核心人物,在田国富眼里,自然就是赵立春的“余孽”,是“既得利益者”。这份源自赵立春的仇恨,很自然地就“恨屋及乌”地转移到了他高育良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