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公安厅指挥中心的灯火，彻夜未熄。巨大的电子屏幕上，代表警力调动的光点如同永不停歇的萤火，在汉东省的版图上明灭闪烁。无线电里传来的汇报声、指令声，伴随着键盘敲击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构成了这个特殊之夜的背景音。
陈峰作为常务副总指挥，几乎一夜未合眼，始终坚守在指挥席上，协调各方，处理突发情况，眼神里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因高度的紧张和亢奋而异常集中。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凌晨五点多，各地大规模的统一突击行动暂告一段落，转入更为精细的审讯、深挖和证据固定阶段，指挥中心的紧张气氛才稍稍缓解。
高育良毕竟年纪大了，精力不比年轻人，在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实在有些撑不住，便在指挥中心旁边一间备用的、隔音效果不错的小会议室沙发上，和衣躺下，勉强眯了一会儿。即便如此，他睡得也极不安稳，脑海里翻腾着的依旧是各地的战报、可能的线索以及更深层次的权衡。
早上七点半，当初升的朝阳将金色的光芒洒向省公安厅大楼时，陈峰已经将过去十几个小时“利剑行动”的初步战果，进行了一次详细的梳理和汇总，形成了一份简明扼要、数据翔实、重点突出的书面报告。他拿着这份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材料，轻轻敲响了小会议室的门。
高育良已经醒了，正用冷水洗了把脸，试图驱散熬夜带来的疲惫。他看到陈峰进来，以及他手中那份厚厚的材料，微微点了点头。
“高书记，这是昨晚至今，‘利剑行动’的初步战果汇总，以及各地市上报的一些重点案件线索梳理。”陈峰将材料双手递上，声音因为熬夜而有些沙哑，但依旧保持着清晰的条理，“数据都核对过了，重点案例也做了简要标注，您过目。”
高育良接过材料，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戴上，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晨光，仔细地翻阅起来。他的目光在纸页上快速移动，手指偶尔在某些数据或案例下面轻轻划过。
材料写得非常好。开篇就是高度凝练的总体战果：过去十八小时内，全省共出动警力X万人次，检查各类场所Y万家，破获毒品案件Z起（其中重大案件N起），打掉贩毒团伙M个，抓获涉毒犯罪嫌疑人A名，缴获各类毒品B公斤（其中冰毒C公斤，海洛因D公斤……），查扣毒资E万元，收缴枪支F支、子弹G发…… 数据准确，分类清晰，一目了然。
后面则附上了十几个具有代表性的典型案例简述，比如京州赵东来端掉的特大KTV聚众吸毒窝点、吕州边境发现的疑似制毒工厂线索、岩台市成功拦截的跨境毒品运输车等等。每个案例都点出了其特点和意义，有的体现了侦查的精准，有的反映了行动的迅猛，有的则暗示了背后可能存在的更大网络。
更让高育良满意的是，陈峰在材料的最后，还加入了一段“初步分析与建议”，没有过度夸大成绩，而是冷静地指出了行动中暴露出来的一些问题，比如基层派出所对娱乐场所监管仍存在盲区、部分区域物流寄递行业成为毒品流通新渠道、以及各地战果不平衡反映出的工作力度差异等，并提出了相应的、具有操作性的后续工作思路。
这份材料，既充分展现了“利剑行动”的强大声势和初步成效，足以作为向省委、向社会汇报的“成绩单”，又体现了务实和反思的态度，为下一步深化行动留下了空间和抓手。
高育良摘下老花镜，揉了揉有些发涩的鼻梁，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带着一丝真正欣赏意味的笑容。他看向站在面前、虽然疲惫但身姿依旧挺拔的陈峰，语气温和地鼓励道：
“陈峰啊，这份材料起草得很好！数据扎实，案例典型，分析到位，建议也提得很有见地。辛苦了一夜，还能保持如此清晰的思路，不容易！看来，把‘利剑行动’这副担子交给你，是正确的选择。”
这简短的几句话，出自高育良之口，分量极重。这不仅仅是对材料的肯定，更是对陈峰个人能力和态度的认可。
陈峰心中一块石头稍稍落地，立刻挺直腰板回应：“谢谢高书记肯定！这是我应该做的！我会继续努力，绝不辜负您的信任和组织的重托！”
高育良点了点头，将材料仔细地收进自己的公文包里：“好了，这里你先盯着，按照我们既定的方案，继续推进深挖扩线和审讯工作。我要去省委，向瑞金书记汇报一下初步情况。”
“是！高书记，您放心！”陈峰立正答道。
……
早上八点整，高育良准时出现在了省委大楼，沙瑞金的办公室。
办公室内，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洒进来，与昨夜公安厅指挥中心的紧张氛围形成鲜明对比。沙瑞金已经坐在了办公桌后，正在批阅文件，看到高育良进来，他放下笔，脸上露出了平和的笑容。
“育良同志来了，辛苦了！听说你在公安厅指挥中心坐镇了一夜？”沙瑞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高育良坐下，秘书很快端上了两杯热茶。
“瑞金书记，不辛苦，一线的干警们才真正辛苦。”高育良坐下，将公文包放在膝上，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疲惫与振奋的神情，“我过来，就是向您汇报一下昨天‘利剑行动’启动后的初步战果。”
“哦？这么快就有初步成果了？好，你说说看。”沙瑞金身体微微前倾，做出了认真倾听的姿态。
高育良打开公文包，拿出陈峰起草的那份材料，但没有完全照本宣科，而是用一种更加精炼、更有侧重点的口头语言，向沙瑞金进行了汇报。他重点强调了行动的迅速、战果的显著，尤其是几个具有代表性的重大案件突破，并适时地引用了材料中的关键数据。
“……总的来说，瑞金书记，”高育良最后总结道，语气沉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表功”意味，“在省委的坚强领导和您的亲自部署下，在全省公安干警的奋力拼搏下，‘利剑行动’初战告捷，取得了显著的阶段性成果！这充分证明，我们汉东的公安队伍，是一支关键时刻拉得出、冲得上、打得赢的过硬队伍！也充分展现了我们省委严厉打击犯罪、维护社会稳定的坚定决心！”
沙瑞金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着，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直到高育良汇报完毕，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先是肯定：
“嗯，育良同志，行动迅速，战果显著，开局良好！这说明我们省委的决策是正确的，部署是及时的！你在一线坐镇指挥，辛苦了！也请转达我对全省参战公安干警的慰问和感谢！他们用实际行动，践行了人民警察的忠诚与担当！”
他先是定下了肯定的调子，这是必须的。但紧接着，他话锋陡然一转，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眉头微微蹙起，语气变得沉重起来，带着一种深切的忧思：
“但是，育良同志啊……”沙瑞金的目光变得锐利，直视着高育良，“看着你汇报的这些数字，这一桩桩、一件件的案件，我这心里，在为我们干警取得的战绩感到高兴的同时，更多的，是感到触目惊心，是寝食难安啊！”
他拿起高育良放在桌上的那份材料，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上面的数据，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
“短短十几个小时！仅仅是初步的、集中的打击！就查获了如此数量的毒品，打掉了如此多的团伙，抓了这么多人！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在我们汉东，毒品犯罪的土壤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厚！这张毒网，远比我们估计的要庞大和隐蔽！”
沙瑞金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楼下省委大院熙熙攘攘上班的人群，背影显得有些沉重：
“育良同志，你想想，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是新时代了！是在中央坚强领导下，全国人民奋力实现伟大复兴的新时代！可就在我们汉东，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人民群众的身边，竟然还隐藏着如此黑暗、如此猖獗的一面！这难道不值得我们警醒和深思吗？”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盯着高育良：
“这些成绩，是功劳，是勋章！但反过来看，它们更是一面镜子，一面照妖镜！它照出了我们过去在工作中可能存在的不足，照出了我们社会治理中可能存在的漏洞，也照出了我们政法公安战线，在某些方面，或许还存在着的……软弱和不力！”
“瑞金书记，您批评得对！”高育良立刻站起身，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沉痛和自责，他微微低下头，语气诚恳，“看到这些触目惊心的数字，我作为分管政法工作的副书记，内心深感震动，也无比惭愧！这确实暴露了我们政法工作，特别是禁毒工作中存在的短板和问题。我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愧对组织的信任，更愧对汉东八千万老百姓的期盼！”
他主动将“成绩”引向了“问题”，将“战果”转化为“责任”，这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
沙瑞金走回办公桌后，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严肃：
“育良同志，现在不是追究具体责任的时候。重要的是，我们要从这些成绩和问题中，看到本质，找到方向！‘利剑行动’的开局，既证明了我们决策的正确，也印证了我们之前对汉东治安形势严峻性的判断是正确的！这更加说明，这场专项行动，不仅要打，而且要狠狠地打，持久地打！要借此机会，真正地把我们汉东的社会治安环境，来一次彻底的大扫除，大整治！”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高育良，话里有话地说道：
“行动取得了开门红，这是好事，为我们下一步的工作赢得了主动，也凝聚了民心士气。但是，越是在这种时候，我们越要保持清醒的头脑。成绩要肯定，问题更不能回避。尤其是对于政法公安系统内部……某些可能存在的，与这些黑暗现象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和事，更要借此机会，好好地查一查，清一清！”
高育良心中凛然，知道沙瑞金这是在敲打，也是在划定范围。他连忙表态：“瑞金书记，我明白！请省委放心，我们政法委和公安厅，一定以此次‘利剑行动’为契机，一方面继续深挖犯罪，扩大战果；另一方面，也会加强内部管理和纪律整顿，对任何害群之马，绝不姑息！确保我们的队伍，是一支忠诚干净担当的队伍！”
他巧妙地将“查内部”的范围，限定在了“害群之马”上，而没有扩大化。
沙瑞金深深地看了高育良一眼，对于他的表态，不置可否。他重新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沉稳：
“好了，今天的碰头就先到这里。‘利剑行动’才刚刚开始，后面的任务更重，考验更大。育良同志，你要继续抓好统筹指挥，有什么情况，随时向我汇报。”
“是，瑞金书记！那我先回去了。”高育良知道谈话结束，拿起公文包，微微躬身，退出了沙瑞金的办公室。
门轻轻关上。沙瑞金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战果汇报材料上，眼神深邃。
而离开省委大楼的高育良，坐进自己的专车，脸上的沉痛和自责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
扫毒行动第一天的巨大“成绩”，如同一把双刃剑。好的一面是，这确实是他作为政法委书记的政绩，也暂时堵住了某些想借祁同伟事件攻击政法系统的嘴。但坏的一面是，正如沙瑞金所指出的，这成绩背后反映出的问题同样触目惊心，必然会引来对政法系统过往工作的质疑。
然而，对于高育良和他所代表的“汉大帮”势力而言，这或许也暗藏着一丝“利好”。汉大帮的根基主要在政法口，如今全省政法系统正全力以赴投入到这场声势浩大的扫毒行动中，并且取得了“显著”成绩。在这种特殊时期，上面如果要想大规模调整政法系统的干部，尤其是动他高育良的核心人马，就不能不考虑到可能对“如火如荼”的扫毒行动带来的冲击和负面影响。“稳定压倒一切”，在这个时候，维持政法系统的稳定和战斗力，似乎比追究某些“历史问题”更为迫切和重要。
沙瑞金刚才的敲打，更多是警示和施加压力，但并未真正采取实质性动作，这是否也意味着，他暂时还需要依靠自己这个政法委书记，来稳住局面，推进行动？
高育良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汉东的这盘棋，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扫毒行动，似乎又增加了许多新的变数。他需要好好想一想，下一步，该如何落子了。而那个在昨夜和今晨展现出出色能力的陈峰，在这盘棋中，又该如何定位和使用？这一切，都需要他仔细权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