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更新时间:2025-11-14 02:12:15

常委会结束的”铃声“,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将会议室内的凝重与门外的世界隔开。沙瑞金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或停留,在宣布“散会”二字话音落下的瞬间,便已干脆利落地站起身,拿起自己的茶杯和笔记本,在一众常委或起身、或尚未完全从座椅中脱离的目光注视下,率先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会议室。他的背影挺拔,步伐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仿佛刚才那场涉及全省大局的讨论,于他而言只是日常工作中一个普通的环节。

这就是一把手的权威。他可以决定会议的进程,可以引导讨论的方向,更可以在他认为合适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终结一切。没有任何解释,也不需要解释。权力的运行规则,在场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并严格遵守。

高育良随着人流缓缓起身,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沉稳儒雅、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的面具。他甚至还和身旁的李达康微微颔首示意,仿佛刚才会上那短暂的言语交锋从未发生。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和紧迫感正在悄然蔓延。

他原本的计划,并不仅仅是推动那个全省扫毒专项行动。那只是明面上的棋,是必须走的步骤。他真正的意图,是想借着祁同伟此次“英勇负伤”带来的巨大声望和同情分,再次、而且是更加郑重地,在常委会上提出关于解决祁同伟副省级待遇的问题!

这是一个绝佳的窗口期!一个身负重伤、昏迷不醒的“英雄厅长”,难道不值得组织上给予更高的肯定和关怀吗?哪怕只是先明确一下待遇,或者释放一个积极的信号,对于稳定祁同伟那一系人马的人心,对于巩固他高育良在政法系统的权威,都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

然而,沙瑞金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就在他刚刚完成关于扫毒行动的阐述,正准备将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向祁同伟个人问题时,沙瑞金却仿佛洞悉了他的意图,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直接宣布了散会。那干净利落的“散会”二字,如同一堵无形的墙,将他所有后续的谋划都堵死在了喉咙里。

这种被无形力量掌控和打断的感觉,让高育良非常不舒服。他习惯了运筹帷幄,习惯了在规则的框架内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可沙瑞金的到来,以及他这种时而温和、时而强硬、时而让你摸不清脉络的行事风格,正在一点点地打破汉东原有的政治生态,也让他高育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他默默地回到自己的三号办公室,反手关上了门,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隔绝开来。宽大办公桌后,那面鲜艳的党旗静静地矗立着,旗帜上的镰刀锤头,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映照下,显得格外醒目。

高育良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走到窗前,望着楼下院子里那些行色匆匆的车辆和人员。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眉头微蹙,陷入了深沉的思考。

沙瑞金为什么要打断?是他察觉了自己的意图?还是他单纯地认为议题已经讨论完毕,不需要再节外生枝?或者……他根本就没打算在这个时间点,对祁同伟的问题做出任何明确的、积极的表态?

联想到沙瑞金空降汉东后的一系列动作,尤其是对田国富那边调查工作的默许甚至支持,高育良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沙瑞金的目标,恐怕从来就不仅仅是祁同伟,甚至也不仅仅是李达康,他想要的,或许是打破汉东现有的权力格局,重新洗牌!而自己这个盘踞政法系统多年、门生故旧遍布的省委副书记,无疑是他最大的障碍之一。

“整合政法口……”高育良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苦涩。他原本确实想趁着这次机会,以“确保扫毒专项行动顺利开展、弥补祁同伟伤后领导力量空缺”为由,对公安厅、司法厅甚至法院、检察院系统的一些关键岗位,进行一些微调,安插更多“自己人”,进一步巩固他的“汉大帮”体系。可沙瑞金连提都没让他提出来。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那面党旗上,鲜红的颜色仿佛带着某种灼人的温度。他在心中默默地告诫自己:不要急,不能急。小不忍则乱大谋。沙瑞金是班长,是中央任命的一把手,在明面上,自己必须维护他的权威,必须服从组织的决定。这个时候,任何过激的反应和动作,都可能授人以柄,将自己置于不利之地。

祁同伟虽然倒了(至少是暂时倒了),但根基还在,声望因祸得福不降反升,这就是最大的资本。只要祁同伟这面旗帜不倒,政法口就乱不了,他高育良就依然有足够的底牌和沙瑞金周旋。

现在,比的是耐心,是定力,是谁先犯错。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内线电话,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沉稳:“通知政法委办公室,把今天常委会通过的扫毒专项行动方案,再细化一下,尤其是前期动员和宣传造势部分,要突出省委的坚强领导和统一部署。另外,让办公厅把下午迎接王部长的行程安排和安保方案,再送一份过来我看。”

他需要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让任何人都挑不出毛病。

……

下午,阳光略微西斜,但夏日的炎热依旧弥漫在空气中。汉东省委大院门口,一辆褐色的考斯特中巴车静静地停放着,车身光洁如镜,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沙瑞金和高育良几乎同时从省委大楼里走出来,两人都换上了更为正式的浅色短袖衬衫,打着领带,神情严肃。简单的眼神交流后,两人前一后登上了考斯特。

车内空调温度适宜,座位宽敞舒适。沙瑞金自然地坐在了前排靠窗的位置,高育良则坐在了他斜后方的位置,这是一个既符合礼仪,又便于交流的距离。随行的只有沙瑞金的秘书白宇文和必要的保卫人员,坐在更靠后的位置。

车辆平稳地启动,驶出省委大院,汇入车流,目的地是京州南站——王部长将乘坐高铁抵达汉东。

车厢内起初一片寂静,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空调系统细微的风声。两人都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似乎各怀心事。

这种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沙瑞金主动打破了沉寂,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依旧看着前方,语气听起来颇为随意,甚至带着一丝闲聊般的轻松:

“育良书记啊,这次祁同伟同志负伤的事情,虽然是个悲剧,但反过来看,也未尝不是咱们汉东政法口工作的一个契机呀。”

高育良心中猛地一凛,暗骂一声:“操!又来了!”沙瑞金这话,听起来是肯定,实则绵里藏针,轻飘飘地就把话题引到了他最核心的“一亩三分地”——政法口工作上。这几乎成了沙瑞金与他交谈时的一种固定套路,总是在不经意间,将问题的焦点引向政法系统,引向他高育良的责任范围。

但他脸上依旧波澜不惊,甚至还配合着露出一丝深有同感的凝重,顺着沙瑞金的话说道:“瑞金书记说得是呀。危机中育新机,变局中开新局。这次事件,确实暴露了我们工作中存在的一些问题和短板,也为我们敲响了警钟。”

他话锋微微一转,开始小心翼翼地试探,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忧心忡忡”:

“不过,瑞金书记,政法工作千头万绪,尤其是公安这条线,任务重,压力大,时刻处在对敌斗争的第一线,一刻也离不开强有力的领导。现在同伟同志倒下了,公安厅一下子没了主心骨,群龙无首啊。而马上又要展开全省范围的扫毒大行动,这可是您亲自部署、常委会一致通过的重大决策,必须要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班子去推动落实才行。我这心里,实在是……有些担心后续工作的衔接和推动力度啊。”

高育良这番话,看似在陈述困难,实则暗藏机锋。他一方面强调公安厅工作的重要性、复杂性和当前领导力量的“真空”状态,另一方面又抬出“沙瑞金亲自部署”和“常委会一致通过”的行动,将“需要强有力领导”这个问题的紧迫性摆在了桌面上。他这是在试探,试探沙瑞金现如今对祁同伟去留的真实想法,对公安厅人事安排的初步考量。

他潜台词是:你看,公安厅不能没人主持工作,尤其是现在这个关键时期。你沙书记既然这么重视这次行动,总得解决领导力量问题吧?那你打算怎么解决?是让祁同伟继续“挂名”(这意味着沙瑞金短期内不会动祁同伟),还是另派人选?如果另派人选,你属意谁?

他紧紧盯着沙瑞金的后脑勺,仿佛想从那细微的动作中读出答案。他知道,虽然沙瑞金现在绝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拿下祁同伟这个“英雄厅长”,但如果沙瑞金借着“祁同伟同志健康状况不宜履职”的理由,安排其他人来“暂时主持”公安厅工作,比如某个非“汉大帮”体系的副厅长,甚至是从外面调人进来,那他高育良也很难公开反对,毕竟这符合组织程序,也看似合情合理。真到了那一步,他就会被一步步架空。

沙瑞金听着高育良这番看似忧国忧民、实则步步为营的话,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丝的不爽快,甚至是一丝被轻视的愠怒。在他高育良眼里,我沙瑞金就是这么没有格局、这么急不可耐的人吗?刚刚利用完祁同伟的“英雄”身份稳定了舆论,转头就要过河拆桥,迫不及待地插手公安厅的人事安排?你太看轻我沙瑞金了!也太小看我的政治智慧了!

他沙瑞金要的是大局稳定,要的是汉东各项工作,包括这次扫毒行动,能够顺利推进,做出成绩。在这个节骨眼上,稳定压倒一切,任何可能引发内部动荡、尤其是政法系统内部动荡的人事变动,都是不明智的。他需要的是时间,是耐心,是等待对手自己露出破绽,或者创造出让他们露出破绽的条件。

于是,沙瑞金呵呵一笑,那笑声听起来颇为爽朗,甚至带着几分揶揄,他依旧没有回头,目光悠然地望着窗外,用一种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口吻说道:

“育良书记啊,你这话说的,可就有点过于谦虚,甚至是推卸责任喽!”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的分量充分沉淀,然后才慢悠悠地继续说道:

“外界可都传闻,说咱们汉东的政法口,是你高育良书记的‘汉大帮’的一亩三分地,水泼不进,针插不透啊。”他刻意用了“传闻”二字,既点了出来,又留有余地,“这政法系统的干部,尤其是公安这条线上的干部,哪个不是你一手培养、一手提拔起来的?哪个的优缺点、能力强弱,不是你最熟悉、最了解的?”

沙瑞金终于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高育良一眼,脸上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笑容:

“所以说嘛,这次公安厅暂时主持工作的人选,乃至后续全省扫毒行动的具体指挥协调,我看,还是需要你这个熟悉三军、知人善任的‘统帅’来点将哟!我相信,在你的领导下,政法系统一定能克服暂时的困难,把各项工作,尤其是这次扫毒行动,扎实有效地推进下去,给省委,给王部长,也给汉东的八千万老百姓,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这一番话,如同四两拨千斤,将高育良试探过来的球,又轻飘飘地、却带着千钧之力地踢了回去!

沙瑞金的意思再明确不过:第一,我承认你在政法系统的巨大影响力(甚至用略带调侃的语气点出了“汉大帮”这个敏感词);第二,正因为你熟悉情况,所以这个“烂摊子”还得你来收拾,人选也得你来推荐;第三,我把权力和责任都交给你,但出了问题,我唯你是问!

这既是一种看似放权的信任,也是一种将高育良架在火上烤的策略。你高育良不是想巩固权力吗?好,我给你机会。但如果你推荐的人选出了问题,或者扫毒行动搞砸了,那么责任就是你高育良的,是你用人不当、领导不力!到那时候,我再出手整顿,就名正言顺了!

高育良听完沙瑞金这番话,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他原本以为沙瑞金会趁机安插人手,或者至少会表现出对政法口人事的浓厚兴趣,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大方”地将提名权交给了自己!

这非但没有让他感到轻松,反而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和无形的陷阱。沙瑞金这是以退为进,将烫手的山芋塞到了自己手里!自己推荐谁?推荐一个能力强的“自己人”,会不会让沙瑞金觉得自己在进一步巩固“汉大帮”?推荐一个能力平庸或者非嫡系的人,万一行动搞不好,责任全是自己的!而且,无论推荐谁,都意味着自己要为这个人的一切行为背书,将来这个人一旦出事,自己必然受到牵连!

他看着沙瑞金那看似平和、实则深不见底的侧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位新任省委书记的手腕,远比想象中更要老辣和难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