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汉东省人民医院主楼前的喧嚣与光亮，并未完全散去，反而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以惊人的速度向外扩散。各路媒体的长枪短炮、闻风而动的围观群众、以及各种揣测与议论，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这座象征着生命与希望的建筑，变成了汉东省政治风暴最新的眼。
沙瑞金在秘书和保卫干部的簇拥下，沉默地穿过医院内部通道，避开了正门聚集的人群，坐进了他那辆黑色的奥迪A6L。车门关闭，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车厢内一片寂静，只有空调系统发出细微的嗡鸣。
“回省委。”沙瑞金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声音里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
司机应了一声，车辆平稳地驶出医院，融入车流。窗外的霓虹灯飞速掠过，光影在沙瑞金脸上明灭不定，映照出他眉宇间深锁的凝重。他没有选择回到那个虽然舒适却同样充满各种视线和压力的省委一号院，此刻，他更需要一个绝对安静、能够让他彻底冷静下来思考的空间。
省委大楼，在夜色中如同一位沉默的巨人。大部分办公室的灯光已经熄灭，只有少数几个窗口还亮着，那是如同沙瑞金一样，在关键时刻无法安眠的人。
沙瑞金的办公室，依旧保留着他离开时的样子，文件整齐，一尘不染，但空气里却仿佛还残留着不久前景国富带来的那份焦灼与……一丝被意外打乱的恼怒。他挥退了随行人员，独自一人走进这间象征着汉东最高权力的办公室，反手关上了门。
他没有开大灯，只拧亮了办公桌上那盏老式的绿色台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让房间的其他角落显得更加深邃。他脱下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然后重重地坐进宽大的办公椅里，身体深陷其中，第一次，在这个通常展现力量和掌控感的位置上，流露出了一丝属于他这个年龄和位置的、真实的倦怠。
祁同伟。
这个名字，此刻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点燃了一支烟，烟雾袅袅升起，在台灯的光晕中变幻着形状。他的目光没有焦点，穿透烟雾，仿佛在审视着那个此刻躺在手术台上、生死未卜的男人，更在审视着由这个男人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以及他自己未来在汉东的棋局。
祁同伟这个人，有没有问题？
沙瑞金深吸了一口烟，眼神冰冷。答案几乎是肯定的。田国富带来的那份档案袋里的材料，虽然还需要进一步核实，但以他多年的政治经验和看人眼光，其中大部分内容，恐怕并非空穴来风。滥用职权、利益输送、生活作风……这些几乎成了某些权力岗位官员堕落的标配。祁同伟在公安系统经营多年，树大根深，与赵立春时代残留的势力盘根错节，和高育良的“汉大帮”更是关系密切。他沙瑞金空降汉东，要整顿吏治，要打破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祁同伟这样的人，本身就是需要清理的对象之一。甚至可以说，祁同伟是他计划中要烧起的“三把火”里，至关重要的一捆柴薪。
但是……
沙瑞金的眉头锁得更紧。
这个人，有没有能力？
同样毋庸置疑。能从毫无背景的农家子弟，一步步爬到省公安厅长这个位置，仅凭关系和钻营是远远不够的。祁同伟在政法战线上的成绩是实打实的，破获的大案要案不计其数，在系统内拥有相当高的威望，甚至在某些基层干警心中，他那个“孤鹰岭英雄”的形象，依旧有着不小的市场。能力强，野心大，手段狠，这才是完整的祁同伟。
而今晚这场突如其来的“缉毒负伤”大戏……
沙瑞金的嘴角勾起一丝冷冽到极点的弧度。太巧了！巧得就像是精心设计好的一场表演！就在省委常委会刚刚结束，田国富刚刚放了那一炮，自己正准备顺势深入调查、甚至可能采取组织措施的前夕，祁同伟就恰好在一场“突发”的缉毒行动中，“英勇”地身负重伤，生命垂危！
这是巧合？还是……一种极其高明、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狠辣的政治自救？
如果是后者，那么策划这一切的人，对时机的把握，对舆论的利用，对上级心理的揣摩，都达到了一个相当可怕的程度。是祁同伟自己？还是他背后那个始终沉稳如山、让人看不透的老师——高育良？
沙瑞金缓缓吐出一口烟圈。无论幕后策划者是谁，这一手，确实打乱了他的部署，将他，将整个汉东省委，都推到了一个极其被动的位置上。
短期内，是绝对没法再“动”祁同伟了。
一个“英雄厅长”，一个为了抓捕毒贩、保护战友而身中三枪、躺在ICU里生死一线的公安厅长，在这个时候，任何针对他的调查和处分，都会被视为政治迫害，是“让英雄流血又流泪”的冷酷行为。汹涌的民意（无论这民意是自发的还是被引导的）会像海啸一样扑过来，足以掀翻任何试图逆流而上的政治人物。他沙瑞金刚来汉东，根基未稳，迫切需要的是稳定，是民心，是树立一个正面、有力、得人心的形象，而不是陷入一场注定两败俱伤、甚至可能引火烧身的舆论漩涡。
“投鼠忌器啊……”沙瑞金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现在就是那个想打老鼠，却怕伤了旁边珍贵玉器的人。祁同伟就是那只该死的老鼠，而此刻包裹在他身上的“英雄”光环和民众的同情，就是那件碰不得的玉器。
动不了祁同伟，那么汉大帮的其他大将呢？
沙瑞金的思路自然而然地转到了高育良身上。这个儒雅沉稳、学富五车的省委副书记兼政法委书记，是他来到汉东后，感觉最难以捉摸，也最需要谨慎对待的对手。高育良根基深厚，门生故旧遍布全省司法、政法系统，形成了所谓的“汉大帮”，是汉东一股举足轻重的政治力量。祁同伟就是他最得力的干将之一。
拿下祁同伟，就等于斩断了高育良一条重要的臂膀，是对“汉大帮”一次沉重的打击。这也是沙瑞金原本计划中的重要一环。
但现在，祁同伟暂时动不了了。如果转而直接针对高育良呢？
沙瑞金缓缓摇头，否定了这个过于激进的想法。高育良不是祁同伟。他地位更高，权力更大，政治手腕更为老练，在中央也可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在没有掌握确凿无疑、足以一击致命的证据之前，贸然对一位省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动手，引发的政治地震将是灾难性的，很可能导致汉东官场的全面动荡，甚至可能让他沙瑞金自己无法在汉东立足。高育良就像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树，根基太深，绝不是能轻易撼动的。
从目前来看，高育良也动不了。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这口气，难道就这么咽下去了？这场由对方率先发起、堪称精彩的“反击战”，难道就这么认了？
沙瑞金掐灭了烟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起来。不，当然不能。政治斗争，从来不是一时的得失，而是长线的博弈。一时的退让，是为了更好的进攻。
祁同伟这件事，虽然暂时堵住了调查他的路，但也同样将他，以及他背后的势力，彻底暴露在了阳光之下。这等于是一份战书，明确地告诉他沙瑞金，对方已经警觉，并且有能力进行激烈的反抗。
这反而让沙瑞金更加确定了汉东问题的严重性，也让他看清了哪些人是需要重点关注的对手。
“也好……也好……”沙瑞金喃喃道，“就让子弹再飞一会儿。躲在暗处的蛇，才是最危险的。既然你们选择跳出来，亮出了獠牙，那反倒容易对付了。”
他现在需要做的，是稳住阵脚，顺应眼前的“大势”，甚至要主动去塑造这个“大势”。他必须表现出对“英雄厅长”的关怀和重视，必须高调支持对那伙“武装贩毒团伙”的彻查，将这起案件办成铁案，办成彰显汉东省委打击犯罪决心的典型案件。这既是政治正确的需要，也是麻痹对手、为自己争取时间和空间的手段。
同时，在暗中，调查不能停，而且要加强！田国富那边，虽然这次冒进了些，但他的工作方向和积极性不能打击。要指示他，改变策略，从明转暗，更加隐蔽、更加精细地去搜集证据，不仅是祁同伟的，更要扩大到整个“汉大帮”可能存在的问题上。要耐心，要等待，等待对手露出破绽，或者……创造一个让他们露出破绽的机会。
就在沙瑞金脑海中的思路逐渐清晰，一个新的、更具韧性的斗争策略开始形成雏形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沙瑞金收敛了外露的情绪，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
门被推开，他的秘书白宇文端着一杯刚泡好的热茶走了进来。小白年纪不大，但做事沉稳细致，是沙瑞金从原来任职地方带过来的少数几个亲信之一，深得他的信任。
“沙书记，您忙了一晚上，喝点茶暖暖胃，提提神。”小白将茶杯轻轻放在沙瑞金手边不远不近的位置，温度恰到好处。
“嗯，放下吧。”沙瑞金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小白身上，心中微微一动。小白年轻人，对网络新媒体这些东西比较熟悉，或许能提供一个不同的视角。
“小白，”沙瑞金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看似随意地问道，“现在网上，对祁同伟厅长负伤这件事，是怎么看的？”
白宇文显然早有准备，他立刻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熟练地解锁，点开几个常用的新闻客户端和社交媒体平台，然后恭敬地将手机递到沙瑞金面前。
“沙书记，事件发生到现在不过两三个小时，但在网上已经彻底刷屏了，占据了几乎所有主要平台的热搜榜前列。舆论……发酵得非常快。”
沙瑞金接过手机，目光沉静地扫过屏幕。屏幕上，各种标题和评论快速滚动着。
新闻报道（置顶）：
【突发！汉东省公安厅长祁同伟亲临缉毒一线，为掩护战友身中三枪生命垂危！】
【英雄厅长！祁同伟血战武装毒贩，汉东警方雷霆行动捣毁特大毒窝！】
【今夜，为祁厅长祈祷！汉东不能没有这样的英雄！】
热门评论（点赞数极高）：
“用户@正义不会缺席”：“泪目了！祁厅长真是好样的！这才是我们人民警察该有的样子！身先士卒，不怕牺牲！希望厅长一定要挺住啊！[蜡烛][蜡烛][蜡烛]”
“用户@汉东老百姓”：“我就说祁厅长是个好官！以前就听说过他很多破案如神的故事，这次更是用生命在捍卫我们的平安！那些之前在网上黑他的人呢？出来走两步？看看什么叫做英雄！”
“用户@法律小学生”：“情况感觉有点太戏剧性了……刚开完省委常委会，晚上厅长就重伤？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该评论因涉及敏感猜测已被折叠）”
“用户@心疼哥哥的喵”：“啊啊啊！祁厅长好帅！受伤了也那么帅！一定要平安啊！我们等你回来！[心][心][心]” （这类评论下面往往跟着大量的回复，有附和的，也有嘲讽“饭圈化”的。）
“用户@资深刑警老李”：“我是系统内的人，匿名说一句。祁厅长业务能力没得说，关键时刻敢拼敢上也是真的。这次事情，希望上面能查清楚，给厅长一个公道，也给牺牲和负伤的兄弟们一个交代！”
“用户@忧国忧民王大爷”：“希望严查枪支来源！毒品来源！这些亡命徒太猖獗了！必须连根拔起！支持沙书记、支持汉东省委严厉打击犯罪！”
“用户@吃瓜群众甲乙丙”：“卧槽，现实版警匪大片？厅长亲自上阵中枪？这剧情……我咋有点不信呢？坐等后续反转。（狗头保命）”
“用户@感恩的心”：“不管之前怎么样，就冲他今天为救手下弟兄能扑上去挡子弹，我敬他是条汉子！是英雄！祈祷平安！”
“用户@理智分析帝”：“从管理角度说，厅长亲临一线并深入交火核心区是否合规值得商榷。但从情感和舆论角度，这一步棋……嗯，大家自己品吧。另外，关注一下后续案件细节披露，尤其是匪徒身份和枪支鉴定。”
沙瑞金默默地翻阅着，速度快，但每一类有代表性的评论他都看在了眼里。他的脸色平静，但眼神深处却在不断分析、判断着。
舆论呈现出一边倒的赞扬、同情和祈祷，“英雄”、“感动”、“祈祷”是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这其中有真情实感，但也绝对少不了人为引导和操控的痕迹。少数质疑和理性分析的声音，要么被淹没在赞美的海洋里，要么就被迅速标记或折叠。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舆论战，而且开局打得非常漂亮。几乎是在事件发生的第一时间，就将祁同伟牢牢地钉在了“英雄”的十字架上，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
“看来，”沙瑞金将手机递还给白宇文，语气听不出喜怒，“我们的祁厅长，很得民心啊。”
白宇文接过手机，谨慎地回答道：“沙书记，目前网络上的主流情绪确实如此。民众对于执法者英勇负伤的事迹非常共情，加上……可能有一些力量在顺势引导，所以形成了现在的舆论态势。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吗？”
沙瑞金摆了摆手，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坚定而沉稳：
“不必。在这个时候，任何逆向操作都会适得其反。我们要顺应这个态势，甚至要加大正面宣传的力度。”
他顿了顿，下达了明确的指示：
“你联系一下宣传部和网信办的同志，以省委办公厅的名义，提几点要求：第一，要准确把握舆论导向，大力宣传祁同伟同志的英勇事迹和公安干警的奉献精神，弘扬社会正气。第二，要主动发布权威信息，及时通报案件侦办进展和祁同伟同志的救治情况，回应社会关切。第三，要加强网络管理，对于恶意造谣、诋毁英雄的言论，要坚决依法处理。总之，要让老百姓看到，省委和广大人民群众是站在一起的，我们珍惜每一位为保护人民生命财产安全而奋不顾身的英雄！”
“是，沙书记，我马上就去落实！”白宇文立刻领会了沙瑞金的意图——既然暂时无法改变，那就先掌控主导权，将这件事的正面效应最大化，为我所用。
小白离开后，办公室再次恢复了寂静。
沙瑞金端起那杯已经温热的茶，喝了一口，苦涩的茶汤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他的目光变得悠远而深邃。
祁同伟这一“伤”，看似绝地求生，暂时保住了一线生机，但也将他和他背后的势力，彻底摆上了台面，与自己形成了明确的对抗态势。未来的汉东，恐怕不会再有什么温良恭俭让，只有更加激烈、更加复杂的明争暗斗。
而那个在汇报时显得沉着冷静、条理清晰的刑警总队长陈峰……沙瑞金的脑海中再次浮现出那张刚毅的面孔。他在这个事件中，又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是一个单纯执行命令的前线指挥，还是……一个更深层次的参与者？
沙瑞金隐隐感觉到，这个陈峰，或许会是一个关键的变量。
“棋局，才刚刚开始。”他低声自语，将杯中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疲惫似乎被一种更加昂扬的斗志所取代。他拿起内线电话，接通了省纪委书记田国富的办公室。
“国富同志，还没休息吧？来我办公室一趟，我们……再谈谈。”他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与权威。
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重，但省委大楼里的灯光，注定又将是一个不眠之夜。围绕着祁同伟事件，汉东省新一轮的政治博弈，在短暂的僵持后，以另一种形式，悄然展开了。而风暴的核心，那个躺在手术室里的男人，他的命运，已然与整个汉东的棋局，紧紧捆绑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