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汉东省人民医院,被一种肃杀而紧张的气氛笼罩。主楼前的空地上,警灯无声闪烁,将周围的一切染上红蓝交织的诡异色彩。更多的黑色轿车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从城市的各个方向汇聚而来,沉默地停满在划定区域。身着制服的警察、行色匆匆的医护人员、以及得到消息飞速赶来的各级官员,构成了医院走廊里一幅流动的、压抑的众生相。
手术室所在的楼层已被彻底封锁隔离,身着常服但眼神锐利的省委保卫局干部和省公安厅警卫局的骨干混杂在一起,守住了所有通道口,对所有试图进入核心区域的人员进行严格甄别。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以及一种无形却更为刺鼻的权力与焦灼混合的味道。
陈峰站在手术室紧闭的大门外,身姿挺拔如松,脸上的表情是恰到好处的沉痛与凝重。他刚刚结束了对省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高育良的初步情况汇报。此刻,高育良就站在他身前半步的位置,背对着他,凝视着手术室门上那盏刺目的“手术中”红灯,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测,让人无法窥视其内心真正的波澜。
“育良书记,”陈峰的声音不高,确保只有高育良能听清,“基本情况就是这样。情报来源绝对可靠,行动预案也是经过祁厅亲自审批,原本是计划周密的一次收网,谁也没想到……那帮亡命徒的火力和反应会如此激烈,更没想到厅长他会……亲自冲到那么靠前的位置。”
高育良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这声回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既没有对行动的赞许,也没有对鲁莽的批评。
他双手交叉叠在身前,这个姿势他保持了很久,显示出一种异于常人的镇定。但陈峰却能感觉到,这位以沉稳著称的老师,此刻的内心绝非表面这般平静。
祁同伟不仅仅是他的学生,更是他在汉东政法系统内最重要的臂膀和最显眼的旗帜。这面旗帜若是用这种方式倒下,对他高育良的冲击,将是难以估量的。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虽然刻意放轻,却依旧能感受到其力量和速度的脚步声,伴随着保卫干部低沉的“沙书记”的问候声。
来了!
陈峰心神一凛,立刻收声,身体下意识地绷得更直。
高育良也几乎在同时转过身,脸上那种深沉的平静瞬间被一种恰到好处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愤”所取代。他快步迎上前去。
沙瑞金大步流星地走来,他甚至连外套都没来得及穿,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领口微敞,脸色铁青,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如鹰隼,扫视之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让原本就气氛凝重的走廊,温度仿佛又骤降了几度。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手术室的红灯上,停留了足足两秒,然后才转向迎上来的高育良。
“育良同志,”沙瑞金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沙哑,仿佛是强行压制着某种情绪,“情况怎么样?”
高育良重重地叹了口气,眉头紧锁,语气沉痛:“瑞金书记,您来了。情况……很不乐观。同伟他身中三枪,其中一枪距离心脏只有毫厘之差,失血过多,送进来的时候已经多次休克。现在最好的外科专家团队都在里面,正在全力抢救……但是,生死……还在未定之天。”
他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带着一丝真实的颤抖,这并非全然作伪。祁同伟若真死了,对他而言,同样是一个巨大的烂摊子。
沙瑞金腮边的肌肉不易察觉地绷紧了一下,他再次看了一眼手术室的门,眼神复杂,有愤怒,有审视,还有一丝一闪而过的、极深的疑虑。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腾的心绪压下,目光转向高育良身后的陈峰。
“这位是?”沙瑞金问道,虽然他似乎不认识陈峰,但那目光却仿佛已经将陈峰从头到脚透析了一遍。
高育良立刻侧身,介绍道:“瑞金书记,这位是省公安厅党委委员、刑警总队总队长陈峰同志。今晚这次缉毒行动,他就是现场的前线指挥之一,也是他第一时间组织护送同伟来医院的。我刚才正在向他了解事发时的情况。”
沙瑞金的目光彻底落在陈峰身上,那是一种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平静,却重若千钧。陈峰感觉自己的皮肤仿佛都被这目光刺得微微发麻。他立刻上前一步,挺胸抬头,敬了一个标准的警礼,声音洪亮却又不失沉稳:“沙书记好!省公安厅刑警总队陈峰,向您报告!”
沙瑞金没有还礼,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他的眼神在陈峰脸上停留了足足有三秒钟,那眼神深处,仿佛在评估着什么,权衡着什么,最终,化作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他缓缓开口,语气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陈峰同志。嗯,我知道你。说说吧,把你知道的,看到的,原原本本,不要有任何遗漏,向我,和育良书记,再做一次详细的汇报。”
“是!沙书记!”陈峰沉声应道。高育良在一旁也微微颔首,示意他但说无妨。
陈峰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面对沙瑞金,汇报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至关重要,这不仅仅是在陈述一件突发案件,更是在接受一次关乎他,乃至很多人未来命运的“审查”。他必须让自己的叙述无懈可击。
他略微整理了一下思绪,用一种清晰、客观、不带过多个人感情色彩的语调开始汇报:
“沙书记,育良书记。今晚十九点三十分左右,我总队接到潜伏线人冒死送出的紧急情报,确认一伙长期流窜于境内外、拥有制式武器装备的重大贩毒团伙,正在京州市西郊原红星化工厂旧址内进行大宗毒品交易,数量可能高达数百公斤,并且情报明确指出,对方携带有自动步枪和手雷等重火力。”
他语速平稳,先从情报来源切入,奠定行动的正当性和紧迫性。
“情况万分紧急,考虑到该团伙的危险性和行动的突然性,按照应急预案,我一边立刻调动总队直属的特警支队、刑警支队精锐力量,组成联合行动队,要求在二十分钟内完成集结和战前准备;一边通过电话,向正在厅里加班的祁同伟厅长做了紧急口头汇报。”
陈峰在这里刻意强调了“正在厅里加班”,这是一个微小的细节,却能勾勒出祁同伟勤勉工作的形象。
“祁厅长在听取汇报后,高度重视,当即指示:‘毒品是人民群众深恶痛绝的社会毒瘤,武装贩毒更是对国家公器的公然挑衅!必须坚决打击,毫不手软!’他命令我,立刻启动重大案件应急响应机制,由他亲自担任行动总指挥,坐镇厅指挥中心协调全局,并要求我担任前线指挥,务必精心组织,确保在尽量减少我方伤亡和附带损伤的前提下,将该犯罪团伙一网打尽!”
他将祁同伟的指示复述得铿锵有力,符合一个公安厅长应有的立场和气势。
“在前往现场的途中,我再次接到祁厅长电话。”陈峰话锋一转,引入了关键情节,“厅长在电话里语气非常严肃,他说:‘陈峰,考虑到这伙匪徒火力强大,穷凶极恶,我担心现场情况会有意想不到的变化。你们在一线冲锋陷阵,我作为厅长,不能在后方安稳坐着。我马上赶到现场外围,设立前沿指挥所,就近指挥!’”
陈峰说到这里,适时地停顿了一下,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丝混合着敬佩与懊悔的复杂神色。
“我当时在电话里进行了劝阻,认为厅长坐镇厅指挥中心更能统筹全局,亲临一线风险太高。但是……厅长他态度非常坚决。他说:‘我们的干警在一线流血牺牲,我祁同伟怎么能安心坐在办公室里?别忘了,二十年前在孤鹰岭,我也是从枪林弹雨里爬出来的!这个时候,我必须和我的兵在一起!’”
“孤鹰岭”三个字,被陈峰以一种不经意,却又足够清晰的语调说了出来。他注意到,当这个词出现时,沙瑞金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而高育良的眼底,则闪过一丝追忆与复杂。
“我……我没能劝阻住厅长。”陈峰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自责,“大约二十分钟后,祁厅长的指挥车就抵达了化工厂外围预设的安全区域。行动按原定计划,在二十点整准时发起。最初阶段非常顺利,我突击组利用夜色和废弃厂房的复杂地形,成功渗透,迅速控制了外围放哨的匪徒,并突入核心交易区域。”
他的语速开始加快,描述也变得更具画面感,将听者带入那个紧张的战斗氛围。
“然而,就在我们即将完成合围,准备收网的时刻,意外发生了!一名隐藏在废弃冷却塔顶部的匪徒哨兵,我们之前的侦查出现了疏漏,他使用配备了消音器的武器,突然向正在下方押解俘虏的干警开枪!两名同志当场负伤!”
“枪声一响,核心区域的匪徒自知暴露,立刻狗急跳墙,利用事先准备好的掩体和强大的火力,向外疯狂突围!他们使用的不仅是制式自动步枪,甚至还投掷了手雷!现场情况瞬间失控,陷入混战!”
陈峰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个枪林弹雨的战场。
“就在这最危急的关头,原本在前沿指挥所的祁厅长,听到里面激烈的交火声和爆炸声,尤其是听到有同志负伤的报告后,他……他再也坐不住了!”陈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壮的情绪,“他对身边的警卫人员喊了一句‘我的兵在里面拼命,我不能再在外面看着!’,然后不顾所有人的阻拦,一把夺过一名特警队员的防弹头盔和步枪,亲自带着指挥所的警卫小组,冲进了化工厂核心交战区!”
这个细节,是陈峰精心设计的重中之重。它既要体现祁同伟的“英勇无畏”和“爱兵如子”,又要为他后续中枪埋下合理的伏笔——是他自己主动放弃了相对安全的位置,选择了最危险的区域。
“祁厅长的到来,极大地鼓舞了一线干警的士气。他利用丰富的实战经验,迅速判断出现场态势,指挥我们调整部署,重点封锁匪徒可能突围的路线。他本人更是身先士卒,一边指挥,一边利用掩体与匪徒对射,压制对方的火力。”
“战斗进行得异常惨烈。就在我们成功击毙三名主要匪徒,即将控制住全场的时候,一名躲在阴暗角落,身受重伤但尚未完全失去抵抗能力的匪徒,垂死挣扎,突然举起手枪,瞄准了离他最近、正在大声指挥的一名年轻刑警……”
陈峰的声音在这里变得无比沉痛,甚至带上了一丝哽咽,他微微低下头,仿佛不忍回忆那最后一幕。
“当时……当时祁厅长就在那名年轻刑警侧后方不远的位置。他……他发现了那个黑洞洞的枪口!千钧一发之际,厅长他根本来不及多想,大吼了一声‘小心!’,然后整个人就扑了过去,用身体将那名年轻的刑警猛地撞开……”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了血丝,直视着沙瑞金和高育良,一字一顿地说道:
“几乎就在同时,那个匪徒扣动了扳机!砰!砰!砰!连续三声枪响!厅长他……他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三下,胸口爆开三朵刺目的血花……他……他看着我们,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就……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倒在了我的面前……”
漫长的叙述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走廊里一片死寂,只有陈峰因为激动和“悲痛”而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他成功地营造出了一个舍己救人、英勇负伤的英雄厅长的最后时刻。
沙瑞金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陈峰的脸,仿佛在甄别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掂量他每一个用词的准确性。
高育良则是适时地抬手,用指节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掩饰着眼中翻腾的情绪,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同伟他……唉!他还是那个脾气!关键时刻,总是把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
这时,沙瑞金终于再次开口,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决断的力量,打破了沉默:
“好了,情况我知道了。”他先是看了一眼高育良,像是在交换某种意见,随即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有力量,“现在,不是追究细节和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只有一件事——”
他猛地转头,看向一直恭候在几步之外、额头冒汗的医院院长和几位主要院领导,语气斩钉截铁,不容任何置疑:
“我代表汉东省委,给你们医院,给你们所有的医护人员,下达死命令!不计任何代价,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医疗资源和力量,必须,全力抢救祁同伟同志!我需要他活下来!汉东八千万老百姓,需要知道他们的英雄厅长,还活着!听明白了吗?!”
院长浑身一颤,立刻挺直腰板,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请沙书记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抢救祁厅长!我们已经组织了全院最好的专家,并且正在联系国内相关领域的顶尖专家进行远程会诊!”
“好!”沙瑞金重重地说了一个字。随即,他又将目光投向高育良和陈峰,但他的指令,显然是面向整个汉东政法系统:
“育良同志,陈峰同志。”
“在!”两人同时应道。
“案子的事情,不能停!”沙瑞金的眼神锐利如刀,“这是一伙胆大包天、武装贩毒、暴力抗法、重伤我公安厅长的悍匪!性质极其恶劣,影响极其巨大!必须从严、从重、从快,彻底铲除!”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积蓄力量,然后一字一句地下达指示:
“现在,我要求你,育良同志,以省委政法委的名义,立刻协调省检察院、省法院、省公安厅,成立联合专案组,对此案进行全力侦办!要特事特办,畅通一切绿色通道!要以最快的速度,查清这伙匪徒的来历、枪支弹药的来源、毒品的销售网络!对所有在逃人员,全省,不,必要时协调公安部,全国通缉!务求一网打尽,不留后患!”
他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我们要用雷霆手段,让全社会,让八千万汉东人民看到,任何敢于挑战法律尊严、危害社会安宁、伤害我们执法人员的犯罪行为,都将付出最沉重的代价!要让老百姓看到,我们汉东省委、我们的政法机关,是有作为的,是能够保护他们的!”
“是!瑞金书记,我立刻去安排落实!”高育良立刻表态,神情严肃。
“陈峰同志,”沙瑞金的目光最后落在陈峰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托付,“你是前线指挥,最了解情况。专案组的具体侦办工作,你要挑起重担!有什么困难,直接向育良书记,或者向我汇报!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看到结果!”
“请沙书记放心!请育良书记放心!刑警总队保证完成任务!绝不辜负组织的信任和重托!”陈峰再次敬礼,声音洪亮,目光坚定。他知道,沙瑞金的这番指示,既是政治上的必然反应,某种程度上,也是对他和陈峰所导演的这场“苦肉计”的初步认可——至少在公开层面,祁同伟此刻必须是“英雄”,这个案子,必须办成铁案,办成大案要案!这关乎汉东省委的脸面,也关乎沙瑞金自己的政治声誉。
沙瑞金深深地看了陈峰一眼,那眼神依旧复杂难明,但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那扇紧闭的手术室大门。
走廊里重新陷入了等待的沉寂,但在这沉寂之下,权力的暗流仍在汹涌奔腾。陈峰知道,第一关,他算是勉强过去了。但手术室里的结果,以及后续案子的走向,才是真正决定他们命运的关键。而他心中那份关于“另一个穿越者”的隐忧,在看到沙瑞金那深不可测的眼神时,再次变得清晰起来。
这场戏,还远未到落幕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