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什么藏!”张老栓难得地豪气了一回,“龙少爷给的,光明正大!晚上,晚上咱们就烙白面饼吃!让娃们也吃个够!”
窝棚里,两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原本怯生生地看着,听到“白面饼”三个字,眼睛顿时亮了,小一点的那个甚至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晚上,窝棚区里飘起了久违的、属于真正粮食的香味。
王氏小心翼翼地用省了又省的水和了一小团面,在简陋的锅上烙了几张巴掌大的饼。
没有油,饼子有些干硬,但那股纯粹的小麦香气,对于常年以杂粮和野菜果腹的一家人来说,简直是无法形容的珍馐美味。
孩子们小口小口地咬着,吃得格外珍惜,连掉在身上的渣渣都赶紧捡起来塞进嘴里。
张老栓嚼着嘴里香甜的饼子,看着棚外星空下那片已经属于自己的、辽阔平坦的土地的模糊轮廓,心中充满了一种不真实的幸福感。
他对妻子说:“娃他娘,咱们这苦,算是熬到头了吧?龙少爷……不,龙大帅,是咱们的再生父母啊!要不是他带着咱们出来,要不是他打跑了法国佬分了这地,咱们现在还在山里刨食,看老天爷脸色,看东家脸色,一辈子也闻不到这白面香味!”
王氏也抹着眼角:“是啊,谁能想到呢。以前只听老人说,好官是青天大老爷,能救民于水火。龙大帅……他就是咱们的青天大老爷!这恩情,咱们得记一辈子。你得好好给龙长官打仗,守住这地!”
“那当然!”张老栓胸膛一挺,“这地是龙长官给的,谁想来抢,除非从我尸体上踏过去!”他这话说得铿锵有力。
土地和白面,这两样最实在的东西,已经将他和龙少华,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像张老栓这样的家庭,在红河谷,在芒赛,在腊戌周边,成千上万。
他们来自滇省、桂省的穷乡僻壤,许多人一生的活动范围没有超出过县城。
他们背负着战争的创伤、逃难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获得土地后的巨大希望和干劲。
天不亮,人们就自发地扛着农具下地,清理战争遗留的残骸,疏通灌溉沟渠,学习种植当地的水稻品种。
虽然语言不通,生活条件极其艰苦,疟疾等疾病时有发生,但那种为自己、为子孙后代开创家业的原始动力,支撑着他们。
他们谈论着龙少华,语气中充满了近乎神化的感恩和崇拜。
“听说了吗?龙长官是天上的星宿下凡,能掐会算,早知道北方那些当大官的都靠不住,专门来救咱们这些苦命人的!”
“可不是嘛!要不是龙长官,咱们现在说不定已经被果军抓去当炮灰了,地?想都别想!”
“龙老帅就是大好人,可惜了……龙少爷这是继承父志,而且比龙老爷魄力还大!直接带咱们打出了另一片天!”
“好好干!等收了粮食,交了公粮,剩下的全是咱自己的!娃也能送去新办的学堂认字了!”
这种感激,是发自肺腑的,是基于最根本的生存需求得到满足而产生的朴素情感。
然而,在这股南下的洪流中,并非所有人都是张老栓这样的贫苦农民。
在滇城,在邕州,以及其他尚未被战火完全波及的城镇里,另一种焦虑正在富裕阶层中蔓延。
龙少华控制区的“耕战并举”和“土地改革”消息,也隐隐约约传了回去。
对于那些拥有良田百顷、家财万贯的地主乡绅而言,这消息不啻于晴天霹雳。
邕宁县的李敬堂李老爷,就是其中一员。李家是邕宁数得着的大户,祖上出过举人,名下有着连片的良田和几个收租的庄子。
李老爷读过些新式书报,对北边搞的土改风暴有所耳闻,知道那是要“打土豪,分田地”,要革掉他们这些乡绅阶层的命。
他整日忧心忡忡,既怕北方军打过来,共田共妻,家业不保;又舍不得祖辈留下的基业和乡里的地位,举家南迁,谈何容易?
龙少华宣扬南下的消息,最初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至少这是一支抵抗北方军的力量。但随后传来的分田政策,又让他心里五味杂陈。
因为龙少华也在分田!
虽然主要分的是殖民者的地和无主荒地,而且据说也承认并保护“守法地主”的产权,但那种大规模分配土地的做法,以及明显偏向贫苦农民和军属的政策,让李老爷感到本能的不安。
“爹,咱们得早做打算了。”李老爷的大儿子,一个在省城读过中学的年轻人,显得更为急切。
“龙少华那边现在缺人,尤其缺识字、懂管理的人。我们过去,就算土地带不走,带着金银细软,凭着咱们家的声望和您的见识,也能在新地盘站稳脚跟。说不定还能谋个一官半职,或者抢先买下更好的土地。等以后秩序稳定了,咱们家还是人上人!”
“糊涂!”李老爷呵斥道,语气并不坚决,但还是强硬起态度教着儿子。
“祖宗的基业,岂是说丢就丢的?这邕宁的田宅、祠堂,都是百年的心血啊!去了那边,人生地不熟,龙少华又是刀枪里杀出来的,规矩他说了算,万一……万一他翻脸不认人,把咱们也当土豪打了呢?”
他捻着佛珠,眉头紧锁,“再说,这一路兵荒马乱,家里的浮财能带多少?偌大家业,如何变卖?又能卖给谁?”
厅堂里沉默下来。
确实,有能力接手他们产业的人,同样面临着选择,要么一起走,要么也在观望等待共田的到来。
市场几乎冻结了。
与李老爷的犹豫不决相比,同县的另一位开明士绅,曾经留学东洋的李先生,则果断得多。
他看得更远:“共田之政策,绝非简单的均贫富,其志在于彻底重塑社会结构。我等乡绅,乃其革命之对象,绝无侥幸之理。
龙少华虽也行分田之策,然其目的乃在于安顿移民、稳固根基,且其急需资金人才,对于携带资本、主动投效者,必会优待,以标榜其与‘赤军’之不同。
此时过去,虽舍弃祖产,痛彻心扉,但却是弃卒保车,为家族另寻生机、甚至在新朝中抢占先机之唯一途径。
那红河三角洲之地,远比壮省山地肥沃,此时早去,不仅能分得良田,更能凭借资本和知识,参与开发,其利或在未来远胜于固守这即将不保的祖业!”
他很快变卖了能变卖的一切,兑换成黄金和美钞,携带家眷和几个忠心的仆役,设法联系上龙少华方面的招募人员,加入了南下的队伍。
他心中算计的,不仅仅是那按人头分配的五亩地,他看中的是未来新政权建设中的商业机会、行政职位。
又或者用带来的资本购买或承包更多土地、开办农场甚至工厂的可能。对他而言,这是一场风险巨大但回报可能更高的投资和赌博。
于是,在南下的队伍里,形成了复杂的图景。
前面是浩浩荡荡、满怀憧憬的贫苦农民和士兵,他们几乎一无所有,唯一的资本就是力气和对土地的渴望;
中间夹杂着惶恐不安、一步三回头的富裕家庭,他们穿着体面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随身携带的细软箱笼,眼神中既有对未知的恐惧,也有对保住家产的最后希望;
后面,则是在故乡煎熬观望的李老爷们,他们茶饭不思,每日打听南边的消息和北边的动向,在“走”与“留”之间备受折磨,祖辈传下的地契,握在手里,仿佛烙铁一般烫手。
但终究,还是穷苦百姓多,对于土地的渴望,远远超过任何人!
至于那些老顽固,要是不走,到时候免不得在‘赤军’来临之前,先来一次破财免灾!
龙少华可不会惯着他们,钱财留下来,到时候也是被充公,还不如便宜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