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吞噬了光,杀机在无声中滋长。
安乐侯府外,空气凝滞如铁。
两军对峙,冰冷的甲胄在火把下泛着死光。
一骑快马撕裂了这片死寂,蹄声急促。
镇国府的传令兵在两军阵前勒马,高举军神手令,声音嘶哑却清晰。
“军神令!玄甲营后撤三百步,就地驻扎!等待陛下圣裁!”
命令下达,玄甲营中响起一片甲叶摩擦的沉闷声响,士兵们眼中闪过不甘,却无人质疑。
马头调转,黑色铁流整齐划一地后撤。
那股要将安乐侯府碾碎的杀气,退潮般收敛,却并未消散,只是化为一头蛰伏的巨兽,盘踞在三百步之外,虎视眈眈。
禁军统领秦广紧绷的脊背,终于塌陷了些许。
打不起来,便好。
他清楚,这是萧镇国那头老狮子,能给出的最大让步。
后撤,是臣子的本分,给足了龙椅上的天子颜面。
驻扎,是军人的意志,明白无误地宣告——人,我拿定了,不过是换个方式。
秦广不敢耽搁,立刻遣人飞马入宫,将这微妙的平衡,禀报给那位真正的棋手。
……
与此同时,另一场不见刀兵的战争,已然席卷了整座京都。
一夜之间,舆论鼎沸。
专业的“说书人”唾沫横飞,将《忠烈之后蒙奇冤,九叩天门动军神》的故事,传遍了每一个勾栏瓦肆。
激愤的士子挥毫泼墨,笔下的檄文将安乐侯府的罪恶,钉死在耻辱柱上。
更多的百姓,堵在安乐侯府与京兆府之外,用最恶毒的言语,咒骂着里面曾经不可一世的主人。
龙家,成了悲壮的代名词。
侯府,成了过街的老鼠。
而那个霸道出兵,当街杖毙国贼的镇国府,则成了万民心中唯一的青天。
民意如洪流,冲刷着京都的每一个角落,裹挟着镇国府那无孔不入的情报网,将这盘棋的走向,牢牢锁死。
……
养心殿。
李世乾端坐龙椅,听着暗探的汇报,面无表情,指节却在龙袍之下无声地敲击着扶手。
萧镇国这老家伙,够狠。
先手一刀,砍得他措手不及。
反手一招,又将这烫手的山芋原封不动地奉还。
甚至还拉上了满城百姓,作为他最坚实的后盾。
这让他这个皇帝,成了最难落子的人。
偏袒镇国府?赵千秋那群文官会立刻撕碎朝堂的安宁。
降罪镇国府?他李世乾要是敢这么做,天下军人的心,就凉透了!
他这个天子,也就成了史书里的昏君!
“陛下,萧老帅的奏折,和……那位龙公子的奏折,都到了。”
大太监的声音,微不可闻。
李世乾接过萧镇国那份,奏折上只有一行杀气腾腾的大字。
“臣,为忠烈请命!请陛下,诛国贼,安英魂!”
李世乾嘴角扯出一丝苦笑,这很萧镇国。
他又打开龙晨的那一份。
当他的视线触及那份奏章的末尾,敲击的动作停了。
“金殿对质?”
“状告安乐侯、王德玮?”
“请废除贱籍?”
李世乾的呼吸,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好一个小子!
这哪里是复仇。
这是要拿自己的血,当成墨。
拿自己的冤,当成笔。
在这大乾的国策之上,画下属于他的一笔!
这盘棋,他要撬动整个天下!
李世乾不再犹豫。
“来人!”
“传朕旨意!”
“明日早朝,于金銮殿,提审此案!”
“传安乐侯赵康、太师赵千秋、军神萧镇国,以及……原告龙晨,上殿!”
“另,将赵无忌那孽畜,押至殿外候审!”
……
翌日。
天光微熹,金銮殿外,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
文武百官列队而立,无人交谈,只有官靴摩擦地面的细碎声响。
当太师赵千秋与军神萧镇国一前一后出现时,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
一个文官之首,一个军方之魂。
两个宿命的死敌,今天将在这座权力的殿堂里,做最后的了断。
赵千秋目不斜视,官袍下的手指却微微蜷缩,他有十足的把握,今日要让萧镇国这莽夫,连同那个不知死活的小畜生,一同万劫不复。
萧镇国则是面沉如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压抑着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陛下驾到——!”
高唱声中,李世乾龙行虎步,坐上龙椅,目光如电,扫过殿下百官。
“众卿平身。”
“今日,朕只审一案。”
“一桩,关乎我大乾国体,关乎我大乾军魂之案!”
“带原告,上殿!”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殿门。
四名身材魁梧的玄甲锐士,抬着一副担架,迈着沉重如山的步伐,走了进来。
他们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金殿的龙魂之上,沉闷,而庄严。
担架上,躺着一个少年。
他浑身缠满绷带,暗红的血迹从纱布下层层渗出,面色惨白如纸,了无生气。
他躺在那里,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仿佛下一秒,就会化作这殿宇中的一缕尘埃。
正是龙晨。
安乐侯赵康看见龙晨这副惨状,心中那点恐惧瞬间被怨毒所取代,他用最恶毒的眼神,死死地剜着龙晨,恨不得将他挫骨扬灰。
太师赵千秋眼角微不可查地一抽,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即将被丢弃的垃圾,他心中冷笑:一个将死之人,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李世乾看着龙晨的惨状,那双深邃的帝王眼中,一抹几乎无法抑制的怒火再度升腾,但他依旧按着法度,沉声开口。
“堂下所躺何人,为何状告安乐侯?”
金殿之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以为,那少年早已昏死过去。
担架上的龙晨,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半点虚弱,没有半点濒死的哀戚。
那是一双被血与火淬炼过的眼睛,锐利得像是两把刚从地狱熔炉中取出的刀,冰冷,决绝,带着能洞穿人心肺腑的寒光!
龙晨用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静,一种仿佛从九幽地狱传来的沙哑声音,缓缓开口。
他的第一句话,就让整座金銮殿,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陛下,草民今日,不告安乐侯。”
满朝哗然!
不告安乐侯?那他费尽周章,是来金銮殿上游玩的不成?
赵千秋的眉头,第一次紧紧皱起。
他心中升起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
龙晨没有理会那些惊愕的目光,他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让自己的声音更高一些,更清晰一些!
“草民要告的,是这视忠良如草芥,视功勋如尘土的……不公天道!”
“草民要告的,是这容许权贵践踏法度,容许恶徒焚我祖宗牌位的……黑白颠倒世道!”
他声音一顿,那两道冰冷的目光,缓缓扫过一脸惊骇的安乐侯,扫过脸色瞬间铁青的太师赵千秋。
最后,毫无畏惧地,直视着龙椅之上,那位手握天下权柄的九五之尊!
那声音,陡然拔高,字字泣血,声声如杜鹃啼鸣!
“我祖龙破军,随太祖征战天下,斧劈山河,尸骨埋于北境!”
“我父龙战野,率玄甲卫血战南疆,枪挑巫神,魂断异乡!”
“还有我大哥龙旭……”
“我龙家三代,为国捐躯!”
“我只想守着先辈牌位,苟活于世,为他们烧上一炷香!”
“我!何!罪!之!有?!”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这一声泣血的质问,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金銮殿上每一个人的心脏之上!
那些武将勋贵,一个个双目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就连那些自诩铁石心肠的文官,也有不少人别过头去,不忍再看。
“陛下若不能给草民一个公道!”
“那草民今日,便拼着这最后一口残躯,也要将这天,告个通透!”
在所有人震撼的目光中,龙晨那只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唯一能轻微活动的右手,以一种极其缓慢而艰难的姿态,颤抖着抬了起来。
他的食指,穿透了空气,穿透了所有人的视线,死死地,指向了瘫软在地的安乐侯赵康!
那不是一根手指。
那是一柄浸满了三代人鲜血与荣耀的,复仇之剑!
龙晨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碎裂的骨骼在研磨他所剩无几的生命。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了最后的判决,那声音让整座金銮殿的温度都降到了冰点。
“我要他安乐侯府,满门上下……”
“——给我玄甲英灵,披麻戴孝,黄泉路上,跪地陪葬!!”
话音落下!
全场死寂!
萧镇国那魁梧的身躯剧烈颤抖,虎目之中,老泪纵横!
赵千秋脸色煞白,他死死地盯着担架上的龙晨,那眼神仿佛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龙椅之上!
景帝李世乾那只执朱笔的手,猛地一颤!
“啪嗒!”
那支代表着帝王意志,批阅了无数江山社稷的御笔,竟从他指间滑落掉在金砖之上,发出一声刺耳的脆响!
他猛然起身,胸中那股压抑了整整一夜的帝王之怒,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他甚至没有去看地上的赵康,也没有去看脸色铁青的赵千秋,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殿外,那个被五花大绑,还在不断挣扎的孽畜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