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开死寂的石涧镇已有五日,原本老丈说的三四日,硬是被他们拖长了,
也是没法子的事儿,他们的队伍中有哺乳期和孕期的女子,还有小孩儿,自然慢些。
林小野一行人沿着官道向南跋涉,路旁的植被也显出与赤地不同的茂盛,虽然已经入秋枝叶开始泛起了黄色,
湿润的空气裹挟着泥土与草木的气息,这对久居干旱之地的一行七人来说,既陌生又令人心安。
柳芸娘的步伐日渐沉重,孕肚在泛白的衣衫下已颇为明显,时常需要停下喘息,只是还好,最近吃的不错,至少没有饿过肚子,因此她看起来反而比过去多了许多生气。
陈家小丫头已经不再需要人背,和石头一起走在两位母亲身边,连襁褓里的婴儿也多了几分活力,偶尔能听见可爱的咿呀学语。
离凤鸣坡越近,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多,
陈文禹背着书箱望着前方攒动的人头,眉头紧锁:“人越来越多了。凤鸣坡若真在前方,只怕也是人满为患。”
恐怕也不是长久之计。
林小野默默点头,手不自觉摸向腰间。
那里别着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刃口布满缺口,是她从废墟里扒出来的,也是他们目前唯一的铁器。
她掂了掂背上空了大半的背篓,里面仅剩几捧混杂着沙土的黍米和一小包用树叶仔细包好的沙棘果。
盐肤木早已吃光,柳芸娘和李青花的小腿都已浮肿,这是缺盐最直接的征兆,
得想法子弄点盐。林小野心中暗自焦灼。
终于,第四日正午时分,官道在一个不起眼的三岔口旁,陡然变得宽阔了些,路旁一片相对平坦的林间空地上,景象让见惯了流离混乱的他们也暗自心惊。
那里聚集了几十人,却异样地安静,没有寻常市集的喧哗叫卖,甚至少有人语。
人们像幽魂般沉默移动,只听得见脚步摩擦地面的沙沙声,间或夹杂着压抑的咳嗽。
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眼神警惕而麻木,在身前的地面上铺开各式家当——鎏金暗沉的梳子、雕刻繁复却蒙尘的铜烛台、色泽褪败的绸缎卷、甚至还有几件式样精巧的瓷器。
这些往日的奢侈品,如今却像垃圾般被随意摆放在尘土里,无人问津。
偶尔有人蹲下,指指自己带来的半袋杂粮,再指指对方摊上的某件实用物件,几个无声的手势往来,交易便已完成,双方迅速分开,融入沉默的人流。
这是一个黑市,在乱世夹缝中悄然生长的,以物易物的求生之地。
林小野的目光迅速掠过那些无用的奢华,很快,她锁定了一个靠坐在树下的摊主,
那是个面色焦黄、嘴唇干裂起皮的汉子,面前摆着几块灰白色、带着杂质的岩盐。
吸引林小野的,是他脚边放着的一口半旧的生铁锅,锅沿虽有一处小小的磕痕,但整体完好,在他们眼中已是难得的宝贝。
汉子眼神浑浊,多次舔着开裂的嘴唇,望向不远处一条沿着山岩渗下、形成的小小水洼,
那里挤满了取水的人,为了一点浑浊的液体推搡争抢。
林小野心中立刻有了计较。
她取下腰间的水囊,取出破口的陶碗,往里倾倒了三四口水的量,想将水囊收起来,最终不知想到了什么,别回了腰间
还好,一路上她都有在用心的打算,避免可能会发生的任何突如其来的危机,在哪里都是率先寻找水源和食物。
林小野没有立刻上前,她抱着陶碗在一旁观察了一会儿,确认没有其他竞争者,才走过去,将陶碗轻轻放在对方面前,然后指了指他摊上那块最小的岩盐。
汉子眼睛骤然放出光来,喉结剧烈滚动,随即便痛快地将那块盐推给林小野。
林小野却摇了摇头,她将盐块推回,手指坚定地移向那口铁锅。
汉子脸色顿时变了。
盐块是他从附近岩壁上刮来的,费些功夫总能再得。
但这口铁锅,是他一家逃难时拼死带出来的炊具,是煮食取暖的依赖,他下意识地伸手护住铁锅,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林小野并不意外,也不纠缠。
她解下背篓,取出那个用厚厚树叶包裹的小包,小心打开。
红褐色的小果簇拥在一起,在透过林荫的斑驳阳光下闪着微光,一股若有若无的、带着油润感的酸甜气息飘散出来。
这是她前日在路上发现的沙棘丛,小心采集来的,富含油分和某种能预防坏血病的生机。
她将沙棘果推到对方面前,再次指向铁锅。
汉子的目光瞬间被沙棘果吸引住了。
他死死盯着那些小果子,太阳穴周围的青筋不受控制地鼓噪。
在缺乏蔬菜瓜果的逃难路上,这种野果的诱惑力难以抗拒。
他看看沙棘,又看看林小野腰间另一个明显沉甸甸的水囊,脸上闪过剧烈的挣扎,
最终,他似乎下了决心,伸出三根粗黑的手指,用力点了点——他要林小野腰间剩下的那囊水、所有的沙棘果,才肯换这口铁锅。
林小野像是有所预料,眉尖一挑痛快地第二个水囊,当着汉子的面,拔开塞子,自己先仰头喝了一小口,以示无毒,然后才重新塞好。
那清冽的水声在寂静的黑市里格外清晰,让汉子的眼睛瞬间发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就在汉子迫不及待伸手要接时,林小野却突然将水囊往后一收,另一只手迅速指向他脚边那几块大小不一的岩盐——她全要了。
“你!”汉子一愣,随即气得额角青筋暴起,从喉咙里挤出半声低吼,又猛地压住,恶狠狠地瞪着这个得寸进尺、精瘦却眼神锐利的丫头。
林小野面色不变,甚至作势要将水囊倾向一旁的地面。
“等等!”汉子急忙压低声音阻止,胸口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死死瞪着林小野,又扫过那囊水和诱人的沙棘果,目光最后落回自己的铁锅和盐块上。
挣扎良久,他猛地一跺脚,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把将铁锅连同三块岩盐粗鲁地推过来,同时抢过两个水囊和那包沙棘果,紧紧抱在怀里,扭过头去不再看林小野,仿佛多看一眼都会心疼。
交易完成。
林小野指尖拂过铁锅冰凉的边缘,确认没有隐藏的裂痕,然后将几块岩盐用破布小心包好,放入背篓,铁锅则让陈文禹拿着。
两人转身,迅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经过一个摊位时,看到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举着一块玉佩,对着一个摊主苦苦哀求:“兄台,这是上好的和田青玉,您看看这雕工,换半块盐,半块就行。”
那摊主却看都不看那玉佩一眼,只顾着小心翼翼擦拭刚用几根野菜换来的一小把黍米,仿佛那是无上珍宝。
陈文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怀里那本以油布层层包裹、边角已残破的典籍,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苦笑。
在这朝不保夕的世道,知识的重量,比不上一把黍米,一口粗盐。
回到家人等待的角落,柳芸娘和李青花看到铁锅和岩盐,眼中顿时爆发出惊喜的光芒。
柳芸娘更是长长松了口气,抚着自己浮肿的小腿:“有盐就好,有盐就好,这些日子,真是苦了大家了。”
当晚,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坡下宿营。
林小野用那口新铁锅烧了热水,让大家就着热水吃下暖和的菜糊和前日剩下的一半野鸡。
陈文禹拄着新削的木棍,望着南方天际那片被传说为“凤鸣坡”的方向隐约映出的微弱光晕,沉默良久,忽然低声叹道,
“昔日只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今日方知,乱世藏书,不如一铁。”他的声音里带着读书人壮志未酬的落寞与清醒的痛苦。
林小野正就着篝火的光芒,用一块石头耐心地磨砺那把旧柴刀锈钝的刃口,闻言头也未抬,只平静道:“先生不必妄自菲薄,铁终有废弃的一日,而读的书却会受用终生。”
跳跃的火光映照在柴刀渐渐显露的金属光泽上,虽依旧破旧,却隐隐透出锋锐。
陈文禹没说话,只是苦笑着摇头,脸上满是郁结和愁苦。
一夜无话,第六日清晨,队伍沿着官道继续向南。
地势逐渐平坦,空气中的湿度明显增加,路上遇到的流民越来越多,眼神中带着狂热的期盼和亢奋。
“快到了,就在前面!”
“快跟上啊!到了前面就有救了,再坚持坚持。”
“到了!到了!我们活了!活下来了!”
路人激动的话语催动着所有人的脚步。
林小野却不敢放松,人越多,秩序越脆弱,她将柴刀别好,嘱咐陈文禹照看妇孺,自己在前方警惕开路。
终于,翻过最后一个缓坡,眼前的景象让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那是一片巨大的临时营地,窝棚如菌群般覆盖山坡,人声鼎沸,哭喊叫骂声不绝于耳。
官道被拒马和差役阻断,流民排成长龙等待查验。
“排队!查验路引户籍!”差役嘶哑的吆喝声传来。
林小野心一沉。
路引户籍,正是他们最大的软肋。
她带着家人排进无籍者的队伍。
柳芸娘脸色发白,李氏的婴儿啼哭不止,林石头紧紧抓着姐姐的衣角。陈文禹拄着木棍,面色凝重。
队伍移动缓慢,不时有人晕倒引发骚乱,两个时辰后,终于轮到他们。
“姓名!原籍!路引呢?”书吏头也不抬。
陈文禹上前一步,拱手道:“回禀先生,在下陈文禹,北直隶清河县生员。”他特意加重了“生员”二字,“携内子李氏并二子。这几位是同乡林氏遗眷。我等路引不幸遗失...”
书吏这才抬头,打量陈文禹虽衣衫褴褛但谈吐文雅,沉吟道:“既是生员...可有凭证?”
陈文禹从怀中取出一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露出一方小小的生员印信——这是他逃难时拼死保住的功名凭证。
书吏验看过印信,态度稍缓:“既是读书人,但规矩不能废。无原籍路引者,需里甲作保,或缴纳安家费用。你是生员,官家通融费用可免。可她们三人,却需六两。”
六两!众人脸色骤变。
就在这时,陈文禹深吸一口气,整了整破旧的衣冠,忽然提高声调:
“这位大人!《大昭律》载,灾荒之年,官府当妥善安置忠烈遗属,且若有生员作保,可免去章程即刻得到赈济。林氏一门,夫战死边关,妇孺弱小,实属忠烈之后!陈某不才,愿以功名作保,担保林氏清白!”
他声音清朗,姿态不卑不亢,瞬间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书吏愣住了。
他没想到这个落魄书生竟会搬出《大昭律》,更以秀才功名为人作保,这在这乱糟糟的难民堆里,简直是个异数。
“这...”书吏犹豫了。按规矩,有功名的读书人作保,确实比里甲担保更有效力。
但要他轻易放过这块到嘴的肥肉...
林小野立即上前,适时递过一块用树叶包好的岩盐和三两风干的野兔肉,低声道:“先生辛苦,这点心意还请笑纳。我娘怀着身孕,实在耽搁不起...”
书吏掂量着那块品相不错的岩盐和肉,又看看陈文禹坚定的眼神,再瞥见柳芸娘明显隆起的腹部,最终挥挥手:
“罢了!既然是陈秀才作保...给他们登记!每人发流民牌!”
片刻后,七块崭新的木质流民牌交到众人手中。
柳芸娘喜极而泣,李氏连连道谢,连林石头都紧紧攥着自己的牌子。
陈文禹长长舒了口气,对林小野低声道:“幸不辱命。”
林小野看着他,第一次真心实意地说:“陈先生,多谢。”
陈文禹连连摆手满脸羞愧,“不必,没有小野你,陈某早就成为路上那些腐尸骷髅的其中一个。能帮上你们,我也真心实意的欢喜。”
凭借陈文禹秀才身份的关键担保,加上林小野恰到好处的“打点”,他们终于拿到了通往生路的凭证。
然而,当他们踏进营地,看见里面密密麻麻的窝棚和面黄肌瘦的流民时突然明白,
凤鸣坡不是天堂,只是另一个形态的“千里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