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更新时间:2025-11-13 12:34:26

包房大得空旷。水晶吊灯熄灭了大半,只余角落几盏壁灯,吝啬地泼洒着昏黄的光晕,将巨大空间切割成模糊的暗影与更深的黑暗。空气里残留着上一场狂欢的余烬——甜腻的香水、变质的酒精、雪茄的焦油,还有某种肉体欢愉后挥之不去的、微腥的暖意。沙发如同沉默的巨兽,在阴影里蛰伏。予安和沈曦,像被遗忘在孤岛上的两个弃儿,局促地占据着其中一小块领地。寂静沉甸甸地压下来,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持续发出低微的、如同垂死之人呼吸般的嗡鸣。

予安拿起那瓶昂贵的威士忌。金黄的液体注入玻璃杯,发出单调而清晰的“汩汩”声,在过分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冰块撞击杯壁,发出清脆又空洞的回响。他将杯子推到沈曦面前,杯底与玻璃茶几接触,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响。

“喝点。”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淡,像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沈曦没有动。她只是靠在沙发深处,整个人陷在阴影里,像一尊蒙尘的、线条锐利的雕塑。目光落在予安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予安也不催促,他的视线胶着在她握着杯子的手上——指节纤细,指甲修剪得很短,透着一股与这浮华场所格格不入的利落感。然后,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越过她蜷曲的腿,最终落在她脚边那片浓稠的阴影里。

那里,一点微弱的红光,如同黑暗中蛰伏的活物,固执地、规律地闪烁着。一下,又一下。像一颗在泥沼里微弱搏动的心脏。

几天前,

书房。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光线,只有书桌上台灯投下一圈惨白的光域。巨大的白板占据了一整面墙,上面密密麻麻贴着照片、打印资料,用各色记号笔画出蛛网般的箭头和批注。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油墨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紧张气息。

予安的目光骤然定格在书房白板上那张放大的照片上。沈曦的脸。眼神空洞,嘴角却挂着一丝近乎挑衅的、破碎的笑意。

予安深陷在宽大的黑色旋转椅中,背对着光源,脸孔隐在阴影里,只有指尖夹着的烟头在黑暗中明灭不定,像一只窥伺的眼。顾沉站在白板前,身形挺拔,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与这精心构筑的“复仇作战室”格格不入。他手里拿着一支红色记号笔,像一位冷静的外科医生,精准地指向沈曦的照片。

“沈曦,”顾沉的声音毫无波澜,带着一种冰冷的、解剖标本般的精确,“沈氏集团的幺女,我们精心挑选的…第一站。”他顿了顿,红色笔尖在白板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敲在棺木上的钉子。“一个从小就被家族那台庞大权力机器…碾在边缘缝隙里的角色。”他的目光扫过照片旁标注的几行小字——童年照极少,中学就读于封闭式管教学校,成年后名下产业多为空壳…笔尖最终落在照片中沈曦的脚踝位置,那里被顾沉用红笔特意圈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更精彩的是——”顾沉的嘴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像冰面裂开一道细缝,“‘误杀亲父’。判了缓刑,套着这玩意儿…”他用笔尖在那个红圈上重重一点,留下一个刺目的红点,“成了上流圈子里,人人侧目、避之不及的…‘疯批美人’。”最后四个字,他咬得很轻,却带着一种淬毒的寒意。

予安在椅子里微微动了一下,烟灰无声地飘落。他凝视着白板上那张照片,沈曦空洞的眼神仿佛穿透纸面,与此刻包房阴影里的她对视。

包房,

予安收回落在阴影处的目光,拿起酒瓶,再次向沈曦面前那只几乎未动的酒杯里注酒。金黄的液体漫过杯沿的冰块,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沈曦终于有了反应。她微微蹙眉,目光从酒杯移到予安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和探究:“什么意思?”她的声音不高,却像薄冰碎裂,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要我翻牌,然后…一句不讲?”她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惯有的、那种被宠坏又无所顾忌的骄纵,但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淡的、被看穿什么似的警惕。

予安终于抬眼,迎上她的视线。包房里昏暗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眼中那种职业性的、如同蜜糖般粘稠的魅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却涌动着暗流。他开口,声音低沉,语速缓慢,每一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姐姐付钱,翻的是牌。”他顿了顿,目光锐利,仿佛要刺入她的瞳孔深处,“可牌是死物,人是活的。这里的每个人…”他微微偏头,示意这巨大而空洞的包房,“都在演戏,都在费尽心机,想哄你开心,想从你这里…得到他们想要的。”

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那股混合着烟草和须后水的、属于他的气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侵略性,笼罩过来。他的目光,再次若有似无地扫过她脚边的阴影。

“姐姐戴着镣铐…”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像耳语,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耳膜,“来这种地方寻开心…”他直视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顿地问,“这份兴致,不觉得…太辛苦了么?”

沈曦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涂着暗色唇膏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没能发出声音。那双原本带着倦怠和审视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出了震惊,以及一种被猝不及防剥开伪装的狼狈。她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瞬间竖起了全身的毛刺。予安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划开了她用以隔绝世界的厚茧,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不愿示人的真实。

予安没有移开视线,依旧平静地注视着她,仿佛在欣赏自己话语造成的效果。他继续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和:“我不讲话,是想让你听听…”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向她,“听听你这里…真正想要的声音,是什么。”

沈曦眼中的震惊慢慢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翻涌的情绪。有被冒犯的怒意,有被看穿的羞恼,但更多的,是一种长久压抑后突然被点破的、难以言喻的震动,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好奇。她端起面前那杯被续满的酒,没有喝,只是用指尖缓缓摩挲着冰冷的杯壁。片刻后,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包房里显得有些突兀,带着一丝神经质的沙哑。

她抿了一口酒,抬起眼,重新看向予安。那眼神变了,不再是审视或倦怠,而是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玩具的猎人,闪烁着危险而兴奋的光芒。嘴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你是新来的?”她问,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目光却像淬了毒的钩子,紧紧锁住予安的眼睛,“不知道我是谁?”她身体微微前倾,模仿着予安刚才的姿态,拉近的距离让彼此的气息再次纠缠。“敢这么和我讲话…”她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甜蜜的威胁,如同毒蛇吐信,“你知不知道…上一个惹我不开心的,现在…是什么样的下场?”

她的目光紧紧攫住予安,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脚边阴影里,那点电子脚铐的红光,依旧固执地、无声地闪烁着,像一枚嵌入血肉的烙印,也像这场危险游戏开启的倒计时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