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1-13 05:17:23

元至正十二年,暮秋。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将徐州城郊外的官道彻底吞没。呜咽的秋风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拍打在道旁一栋略显孤寂的宅院门墙上。门楣上,“徐府”两个字的匾额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冷硬的微光,一如这世道,透着一股难言的肃杀。

宅院书房内,一盏孤灯如豆。

徐天野搁下手中的《孙子兵法》,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窗外风声鹤唳,让他心头莫名有些烦乱。他年方十八,面容虽还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清俊,但眉宇间已凝练出远超同龄人的沉稳。作为徐州路治下一个小小的仓吏之子,他自幼习文练武,并非为了科举仕途——那对汉人子弟而言已是千难万难——更多是秉承父训,在这乱世中求个安身立命之本。

然而,近年来元廷苛政如虎,官吏腐败横行,天灾人祸不断,中原大地已是饿殍遍野,民怨沸腾。北有刘福通、韩山童高举“明王出世”大旗,南有徐寿辉、彭莹玉搅动风云,烽火遍地,这徐州地界,虽暂时还在元廷控制之下,却也如同布满干柴,只差一颗火星。

“野儿,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吧。”父亲徐方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姜茶。他年近四旬,面容儒雅,但长期的案牍劳形和内心郁结,让他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

“父亲,”徐天野起身接过茶碗,“我在看各地传来的消息,颍州、蕲水…乱军势大,朝廷征剿不利,这天下…怕是真要乱了。”

徐方叹了口气,在儿子对面坐下,压低了声音:“慎言!府墙之外,未必没有探子耳目。如今这世道,一句话便能招来杀身之祸。”他目光扫过儿子俊朗而坚毅的面庞,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为父只盼你能平安。朝廷…哼,鞑子视我汉人为猪狗,这官,不做也罢。只是眼下还需这层身份庇佑,且忍耐些时日。”

徐天野沉默地点点头。他深知父亲的无奈,身为汉人小吏,在蒙古、色目人主导的官场中如履薄冰,既要应付上官的盘剥,又要周旋于同僚的倾轧,更要忍受那份民族隔阂带来的屈辱。他曾亲眼见过元人贵族当街纵马踏伤汉人老翁,扬长而去,也见过官府为征收“剿逆饷”将整个村子逼得卖儿鬻女。一股郁气,早已在他胸中积聚。

“父亲,我听说北边……”他刚想再问些什么。

突然!

“咻——啪!”

一道凄厉尖锐的鸣镝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夜的宁静,紧接着便是利刃破风的锐响和一声短促的惨叫从前门方向传来!

“敌袭!”护院教头老赵的怒吼声如同惊雷,却在下一刻戛然而止,被一声沉闷的击打声取代。

徐天野瞳孔骤缩,手中姜碗“啪”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他与父亲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与骇然。

没有呼喊,没有警告,袭击来得如此迅猛、如此专业!

“快!从后窗走!”徐方反应极快,一把拉起儿子,猛地推开书房后窗。他脸上再无平日的温文尔雅,只有一片决绝的苍白。“去北邙!记住,若事有不谐,去北邙山找……”

话音未落,“轰隆”一声巨响,书房那扇厚重的木门竟被一股巨力生生撞碎!木屑纷飞中,数道黑影如鬼魅般涌入。

为首一人,身形高大,穿着元廷探马赤军标准的皮甲,但动作却诡秘如狐,手中弯刀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直劈徐方面门!更可怕的是他身后那几人,全身笼罩在黑衣之中,气息阴冷,步伐飘忽,出手间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风,绝非普通军士。

“保护老爷!”两名忠心耿耿的家丁持棍棒冲上,试图阻挡。

那元军头目狞笑一声,刀光一闪,家丁手中的枣木棍应声而断,连同断掉的,还有他们的咽喉。鲜血喷溅,染红了窗纸。

“走!”徐方目眦欲裂,猛地将徐天野向后窗推去,自己则反身从书案下抽出一柄装饰用的长剑,迎向敌人。他虽习过一些武艺,但更多是强身健体,如何是这些如狼似虎的职业杀手之敌?

“父亲!”徐天野嘶吼,他没有遵从父命逃离,而是顺手抄起墙边用来顶门的长柄铁锏——这是他平日打熬气力所用。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家族遭袭,父亲危在旦夕,他岂能独自偷生?

“砰!”铁锏与一名黑衣人的短刃硬撼一记,火星四溅。徐天野只觉一股阴寒刁钻的气劲顺着手臂蔓延上来,整条胳膊瞬间酸麻,铁锏几乎脱手。他心中大骇,这黑衣人内力之诡异,远超他接触过的任何武林人士!

“咦?小子有点门道。”那黑衣人轻咦一声,声音沙哑难听,手下却毫不留情,短刃如毒蛇吐信,直刺徐天野心口。

另一边,徐方已被那元军头目和另一名黑衣人逼得险象环生,身上多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染红了青色长衫。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我徐方一生谨小慎微,何至于此!”徐方格开一刀,喘息着喝问。

那元军头目操着生硬的汉语,狞笑道:“徐仓吏,怪只怪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拿了不该拿的物件!下辈子,眼睛放亮些!”

说话间,另一名黑衣人窥得空隙,一掌印在徐方后心。

“噗——”徐方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身形踉跄前扑。

“父亲!”徐天野见状,心如刀绞,不顾自身安危,奋力将铁锏掷向那偷袭的黑衣人,试图为父亲解围。那黑衣人反应极快,侧身避开,铁锏深深嵌入廊柱之中。

然而,这一下也让徐天野空门大露,与他交手那黑衣人抓住机会,短刃疾刺,瞬间在他左臂和肋下划开两道血口,剧痛钻心。

徐方借着前扑之势,猛地撞到徐天野身边,用尽最后力气将一个冰冷坚硬、带着血迹的物件塞进他手里,嘶声在他耳边吼道:“走!去北邙…找…前朝…陵…噗…”又一口鲜血涌出,后面的话语已是模糊不清。

徐天野低头一看,手中赫然是一个造型古朴、锈迹斑斑的青铜箭头,箭头末端似乎还刻着某种难以辨认的符文,触手冰凉,带着父亲温热的血。

就在这时,宅院各处都传来了惨叫声、兵刃碰撞声和房屋起火燃烧的噼啪声。整个徐府已陷入一片火海与屠杀的地狱。

“一个不留!”元军头目冷酷下令,挥刀向重伤的徐方砍去。

“不——!”徐天野目射血光,体内不知从何处涌出一股力量,抓起身边一张倾倒的椅子砸向敌人,同时抱起父亲,不顾一切地撞向后窗。

“哗啦!”木窗碎裂,两人滚落到后院之中。

后院亦是火光冲天,几名黑衣人正在追杀四处奔逃的仆役丫鬟,景象惨不忍睹。

徐天野抱着父亲,藉着假山、树木的掩护,拼命向后门方向奔去。他记得后门附近有一处狗洞,平日里用杂物遮掩,或可逃生。

然而,追兵如影随形。

那元军头目和两名黑衣人轻易地翻过院墙,堵住了去路。

“垂死挣扎!”元军头目冷笑,弯刀再次举起。

徐方躺在徐天野怀中,气息奄奄,他看着儿子染血的脸庞和绝望的眼神,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徐天野推向一旁的柴堆,自己则迎向了劈落的弯刀!

“噗嗤!”

刀锋入肉,血光崩现。

徐天野眼睁睁看着父亲的头颅几乎被劈开,温热的血液溅了他满头满脸。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

父亲的嘱托、家族的惨状、仆役的哀嚎、敌人狰狞的面孔……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名为仇恨和绝望的大网,将他死死缠住。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然后猛地爆开!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从徐天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疯狂。他双目瞬间布满血丝,原本清俊的面容扭曲得如同修罗。他不再去想逃生,不再去顾伤势,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杀!

他顺手从柴堆中抽出一根用来劈柴的短柄利斧,如同疯虎般扑向那元军头目。招式毫无章法,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那元军头目没料到这少年在如此绝境下竟能爆发出如此骇人的气势,一时间被逼得手忙脚乱。徐天野完全不顾自身防御,斧头只管朝着对方的头颈要害招呼,那股玉石俱焚的狠劲,让久经沙场的探马赤军头目也感到一阵心悸。

“嗤!”利斧划破了头目的肩甲,带出一溜血花。

“找死!”头目大怒,刀法一变,更加狠辣。

同时,两名黑衣人也围拢上来,阴寒的掌风与刁钻的短刃袭向徐天野背心。

徐天野仿佛背后长眼,或者说他根本已经放弃了思考,全凭一股本能和悍勇在战斗。他猛地向前一撞,用肩头硬接了头目一刀,同时利斧回扫,逼开一名黑衣人,另一名黑衣人的短刃则在他后背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剧痛反而让他更加清醒,也更加疯狂。他感觉到体内那股因悲愤而激荡的力量在奔涌,支撑着他做出超越极限的动作。他猛地一脚踢起地上一捧沙土,迷住正面敌人的视线,随即不顾一切地向前冲,用头槌狠狠撞在元军头目的鼻梁上!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

“呃啊!”元军头目惨叫着捂脸后退。

趁此间隙,徐天野毫不停留,转身朝着记忆中后山的方向亡命狂奔。他知道,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父亲的遗命,家族的仇恨,不能就此断绝!

“追!杀了他!”鼻梁塌陷的头目暴怒嘶吼,黑衣人如跗骨之蛆,紧追不舍。

徐天野浑身是血,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全凭一股不屈的意志在支撑。他熟悉自家后山的地形,专挑荆棘密布、崎岖难行的小路奔跑,试图甩开追兵。

然而,身后的破风声越来越近。那两名黑衣人的轻功明显在他之上。

很快,他被逼到了一处断崖边上。崖下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前方是绝路,后方是索命的阎罗。

“跑啊?怎么不跑了?”一名黑衣人阴恻恻地笑道,缓步逼近。

徐天野背对悬崖,大口喘息着,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崖边的碎石上。他紧紧攥着那枚染血的青铜箭头,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他目光扫过两名黑衣人,又看向那捂着鼻子追上来的元军头目,眼神中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讥诮。

“元狗!妖人!今日之仇,我徐天野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他嘶声怒吼。

“那你就去做鬼吧!”元军头目恼羞成怒,张弓搭箭,一箭射向徐天野胸口!

徐天野早已力竭,避无可避。箭矢及体的瞬间,他猛地向后一仰!

“噗!”

箭矢射中他的肩胛,巨大的冲击力带着他的身体,坠向了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

“父亲……北邙……”这是他失去意识前,脑海中最后的念头。

崖顶上,元军头目和黑衣人走到崖边,向下望去,只见云雾缭绕,不见人影。

“这么高,掉下去必死无疑。”一名黑衣人沙哑道。

“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东西可能在他身上!”元军头目捂着鼻子,闷声道,“明日天亮,派人下崖底搜寻!”

三人又在崖边驻足片刻,确认下方毫无声息,这才转身,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密林之中。

夜,重新恢复了死寂。

只有那冲天的火光,依旧映红着徐州城郊的半边天,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场惨烈变故。而悬崖之下,那无尽的黑暗深处,吞噬了一个年轻的生命,也埋下了一颗即将撼动整个时代的复仇与霸业的种子。

风,依旧在呜咽,卷动着血腥气,飘向远方乱世更深沉的黑暗。徐天野的命运,在这一夜被彻底改变,他的江湖,他的战场,将从这无尽的深渊和一枚染血的青铜箭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