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1-13 05:15:20

艾琳·米勒的意识,是在一阵混合着牲口粪便、潮湿稻草和某种酸腐奶制品的气味中彻底苏醒的。

不是第一次了。

这种缓慢的、如同潜水者从深海上浮般的苏醒过程,持续了将近三年。从最初纯粹的黑暗与混沌,到能模糊感知光影和声音,再到如今,她终于能将这具幼小身体感知到的一切,与一个名为“林琳”的、属于二十一世纪的灵魂的记忆碎片拼接起来。

胎穿。十九世纪。英国农村。佃农之女。

这几个冰冷的词汇,在她能真正理解它们含义的过程中,早已被现实的粗糙磨砺得棱角分明。

她躺在一条散发着霉味的粗糙麻布袋上,身下垫着薄薄的稻草。光线从墙壁的缝隙里钻进来,在弥漫着灰尘的空气中划出几道斜斜的光柱。屋子很低矮,能看见头顶黑黢黢的、结着蛛网的房梁。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纤维和尘埃,它们在那几束光里舞蹈,是这昏暗空间里唯一称得上“灵动”的东西。

外面传来母亲玛丽·米勒高亢而略带沙哑的吆喝声,是在驱赶试图靠近菜园的鸡群。还有哥哥小汤姆光脚跑过泥地的啪嗒声。一切都熟悉得让人心头沉闷。

她动了动,这具大概两三岁的身体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身上套着一件明显是哥哥穿剩下来的、洗得发白又打着补丁的粗亚麻布裙子,磨得皮肤有些不舒服。

“醒了就起来,艾琳!”玛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劳作之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干脆。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的光线,随即迈了进来。

玛丽·米勒是个瘦削但结实的女人,长期的户外劳作和营养不良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纹路,皮肤是常年被风吹日晒的粗糙暗红色。她腰间系着一条脏污的围裙,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盆,里面是糊状的、看不出具体是什么的燕麦粥。

没有温情脉脉的问询,玛丽将陶盆放在屋里唯一一张歪歪扭扭的木桌上,又拿起一个木勺,塞到刚刚摇摇晃晃站起来的艾琳手里。

“快点吃,吃完去看着点安妮。”安妮是她刚满一岁的妹妹,此刻正趴在屋角的另一个稻草堆上,吮吸着自己的手指,咿咿呀呀。

艾琳,或者说,内里那个属于林琳的灵魂,沉默地接过勺子。她没有像真正幼儿那样哭闹或抗拒,只是低下头,开始小口小口地舀那寡淡、粗糙,仅仅能果腹的燕麦粥。

她的安静和“懂事”,在玛丽看来是省心的表现。这个女儿不像小汤姆那样顽劣,也不像安妮那样孱弱爱哭,总是安安静静的,眼神里有时会流露出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玛丽说不清,只觉得这样很好,能少费她不少心神。

玛丽转身又出去了,院子里有永远也干不完的活计。

艾琳慢慢地吃着。味同嚼蜡。前世虽也是小镇做题家出身,家境普通,但何曾吃过这样的东西?卫生条件更是让她头皮发麻。她曾亲眼看见老鼠在夜里窜过屋角,苍蝇围绕着食物飞舞是常态。最初的惊恐和恶心,早已在生存的本能和对这具幼小身体的掌控中,被强行压抑了下去。

“深谙为人处世……”她心里默念着这曾经自以为的长处。在这里,最初的“世”,是理解并接受这个时代的残酷规则。最初的“人”,是学会与这具身体的原生家庭,尤其是与精明而疲惫的母亲玛丽相处。

她不能表现得太异常,不能有“神童”之举。在一个笃信上帝、对任何“异常”都充满警惕和敌意的乡村社会,那可能是灭顶之灾。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做一个“格外懂事、安静、不让大人操心”的孩子。

吃完最后一口粥,她放下勺子,迈着还不算稳当的步子,走到安妮旁边坐下。小安妮看到姐姐,咧开没牙的嘴笑了,流了一下巴的口水。

艾琳拿起旁边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耐心地替妹妹擦掉。她看着安妮纯净无知的眼睛,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怜悯。这个妹妹,将来也会重复母亲,乃至无数代乡村女性的命运吗?

她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几束从墙缝透进来的光。灰尘依旧在其中飞舞,不知疲倦。

她不能改变这个时代,甚至很难显著改变这个家庭的命运。她拥有的,只有脑子里那些超越时代的“思想”,和一颗在题海与人情世故中磨练出的、善于学习和适应的心。

前世,她通过做题,从小镇走向更广阔的世界。这一世,她的“题”变了。题目是:如何在十九世纪英国一个贫瘠的农村,作为一个女性,活下去,并且,尽可能地,活出一点“人”的样子,而不是仅仅作为一个劳作的工具或生育的容器。

题目很难,条件极其苛刻。但她别无选择,只能开始演算。

第一步,是观察,是学习,是融入。

她伸出小小的、带着些许污垢的手指,试图去接住一束光。光温暖地落在她的指尖,灰尘绕过她的手指,继续漂浮。

抓不住。就像很多前世的记忆和观念,在此地此刻,虚无缥缈。

她收回手,握成了一个小拳头。

那就先抓住能抓住的东西吧。食物、技能、知识,以及……在这个家庭和社区中,一点点微不足道,但可能至关重要的“价值”。

窗外,传来父亲约翰·米勒和邻居粗声大气谈论天气和收成的声音,夹杂着牲口的叫声。这是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维多利亚时代乡村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