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来自贝克家的白面包，最终被分成了不均匀的三份。最大的一份给了总是嚷嚷着饿的小汤姆，稍小但质地最软嫩的部分喂给了眼巴巴的安妮，艾琳自己只掰了一小块，含在嘴里慢慢融化，让那点珍贵的甜香和细腻口感在舌尖停留了尽可能长的时间。母亲玛丽看着她的举动，没说什么，只是在第二天早餐时，往她碗里多舀了半勺燕麦粥。
这点微小的“偏袒”，像冬日里呵出的一口白气，短暂温暖便消散在凛冽的空气中。因为真正的冬天，正携着无可抗拒的威严，一步步逼近。
秋天的最后一点余温被几场连绵的冷雨彻底带走。风变得硬而锋利，刮过光秃秃的田野，卷起枯黄的草屑。米勒家那低矮的石屋，在寒风面前显得格外单薄，缝隙里呜呜作响，如同垂死者的哀鸣。约翰·米勒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阴沉，像积满了雨水的乌云。今年的收成比预想的还要差，而东家派来的管家已经在催缴下一季的地租，言语间的压力让这个沉默的佃农脊背弯得更低了。
储存过冬的物资成了全家压倒一切的重任。玛丽变得更加忙碌和焦躁，她指挥着全家人，像一只试图在暴风雪前囤积足够粮食的蚂蚁。小汤姆被派去更远的林子边缘捡拾任何能燃烧的枯枝，哪怕手指冻得通红。艾琳的工作量也陡然增加，她需要帮助母亲将最后一批收获的、品相不佳的芜菁和土豆小心地埋进地窖的沙土里，尽可能地延缓它们腐烂的速度；需要将夏天采集晒干的、味道苦涩的草药分类捆扎；还需要反复检查那几只瘦弱的母鸡的窝，确保每一个来之不易的鸡蛋都被及时收集起来。
星期日学校的钟声依旧会在下午响起，但艾琳去的次数明显减少了。有时是因为实在抽不开身，有时则是玛丽在她准备出门时，用一个眼神或一句“柴火不够了”将她留下。艾琳没有争辩，她知道，在生存面前，一切都要让步。罗伯特牧师似乎也理解，看到她偶尔缺席，并不会询问，只是在下次她来时，将之前落下的内容简单提点一下。
知识，在这刺骨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认识再多的字母，会做简单的算术，也无法变出更多的食物，无法让寒风变得温暖。
一天傍晚，天空阴沉得像一块脏兮兮的铅块。约翰从外面回来，带着一身寒气，脸色比天色更难看。他脱下破旧的外套，重重地坐在火塘边唯一的木墩上，双手插在头发里，久久没有说话。
玛丽停下手中修补麻袋的活计，看着他，眼神里是同样沉重的忧虑。
“东家那边……”约翰的声音嘶哑，“不肯缓。说最迟下个月底，必须交齐。”
火塘里，几根细柴燃烧着，发出微弱的噼啪声，映得夫妻俩的脸庞明暗不定。
“家里……还能拿出什么？”玛丽的声音干涩。
“那点鸡蛋……远远不够。也许，得把那只最老的母鸡……”约翰没有说下去。
一阵沉默。卖掉下蛋的母鸡，无异于杀鸡取卵，意味着未来几个月的鸡蛋收入会减少。但眼下，似乎没有更好的办法。
艾琳坐在角落里，正就着最后一点天光，用炭笔在一张几乎写满的旧草纸背面，练习着罗伯特牧师上周教的一个复杂单词。听到父母的对话，她的手指停了下来。
她知道家里的境况艰难，但听到要动用来年产出的根本，心里还是猛地一沉。她想起前世看过的那些历史资料，想起佃农家庭的脆弱，一场天灾，一次加租，就可能让他们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帮母亲记过账，虽然记得很粗略，但她大致知道家里的收支。地租是一笔巨大的、无法逃避的支出。仅靠变卖那点微薄的农产品和玛丽偶尔帮工的收入，几乎不可能凑齐。
一种无力感攥住了她。她空有超越时代的认知，知道或许有更好的农业技术，知道或许有更公平的社会制度，但对于此时此刻，对于这个蜷缩在寒风中的小家，她什么也做不了。她无法变出钱来，无法说服贪婪的东家，甚至无法让那只老母鸡多下几个蛋。
她所能做的，似乎只有更努力地干活，更节省地消耗，以及……不添任何麻烦。
她悄悄将炭笔和草纸收好，站起身，默默地走到水缸边，拿起水瓢。水缸快要见底了。
“我去井边打点水。”她轻声说，打破了屋里令人窒息的沉默。
玛丽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眼神里是同样的疲惫。
艾琳拎起那个对她来说过于沉重的木桶，走出了屋子。寒风立刻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她缩了缩脖子，一步步向村中心的井边走去。
井边碰巧遇到了露西，戴维斯家的女儿。露西穿着厚实的羊毛袜子和一件半新的斗篷，脸蛋红扑扑的，正帮着母亲打水。看到艾琳只穿着单薄的裙子和破旧的围裙，露西眼中闪过一丝同情。
“艾琳，天气真冷啊。”露西打招呼道。
“是啊。”艾琳点点头，费力地将井绳放下。她的手因为寒冷和用力而有些僵硬。
“罗伯特先生上次还问起你怎么没来呢，”露西一边帮忙，一边说，“他说你学得很快。”
艾琳的心微微动了一下，但随即被更现实的忧虑压了下去。她勉强笑了笑：“家里最近有点忙。”
打好水，露西和母亲先离开了。艾琳独自提着那桶沉重冰冷的水，一步一步往回走。桶的重量勒得她手掌生疼，冰冷的寒气透过单薄的鞋子侵蚀着她的脚趾。
她知道，这个冬天会很难熬。比以往任何一个冬天都难熬。她所学的知识，暂时还无法转化为抵御严寒和饥饿的铠甲。它们更像是深埋在地下的根须，在无人看见的地方，默默地吸收着养分，等待着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春天。
她抬头看了看铅灰色的天空，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然后，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桶柄，继续朝着那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亮着微弱灯火的小屋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