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海涛的车停医生老宅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夜幕完全降临,沉沉地不断对我的心境施压。我其实并非刻意安排这个时间,相反我更希望可以在阳光普照的白天,把这件事情解决,但等到我约见的那个家伙下班,无论如何是无法赶在太阳落山前来到这里。
这栋三层楼建筑所在的地区,不乏年代久远的建筑,屋顶四壁修修补补,似乎只要还能够遮风挡雨,这些建筑会永远老当益壮地屹立于此。不过很可惜,医生的住宅即将追随主人走向生命的尽头。听海涛说,拆房计划定在下周,房屋仿佛是名等待刑期降临的死刑犯,每一扇死沉沉黑暗的窗口都流露出孤独无助沮丧,还有衰老。
“已经他打过电话了?”我最后向海涛确认。
“打过了,那家伙脾气还挺大,”海涛的鼻腔中发出不满的哼声,“你真的有什么把握确定他就是杀死医生的犯人么?警察可都没查出来啊,到时候你可别再遇到什么意外。”
“放心吧,有些事情按照程序和常理是没法解决的,”其实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你把车开走,然后到二楼你当初住的房间里等我。我在楼上医生的房间里,你听到我叫喊,就赶紧上来。”
“我办事你放心,全都记得呢,”海涛自信满满地回到车里,指着自己脑袋一侧,“而且不要开灯,对吧,以免被他发现。”
目送海涛将车开入不远处的停车场,我拉开房子的正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落下少许灰尘,我摸黑走上那条狭窄的楼梯,楼板在脚下发出脆弱的吱呀声。
在黑暗中走上三楼仿佛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我心中默默地盘算着和那家伙如何对话。当走进医生的房间时,没有出现我预料中的那种惶恐不安,反而浑身蔓延出一种兴奋并且刺激的冰冷感觉。
我没有开房间的日光灯,而是选择打开了医生惯用的那盏昏黄的台灯,然后坐在医生的写字台前,在这种熟悉的气味下等待着约见对象的到来。时间仿佛也在这种枯燥的等待中凝滞不前,直到楼道里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时间的流逝才重新回归正轨。
房门被推开了,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人警觉地环顾四周后,似乎是确认了没有明显的危险存在,才走进房间。他的身材很魁梧,走路的姿势看上去是个流里流气的人,虽然不能作为直接证据,但也印证了我的推测。
他大马金刀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拿出香烟和携带式烟缸,一副他才是主人,我是外人的姿态,点燃香烟,打量我一番后,气势汹汹地质问我:“就是你这个臭小子让我来的?还胡说什么我父亲有事情找我?”
“去年四月十四日,你就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吸烟,”我为引出后文,提出一个铺垫性的问题,“对吧?”
“嗯,”他点了一下头,然后诧异地看向我,“你什么意思?”
“真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我挠着头,原本计划好的说辞变得有些模糊不清,“我要说的是,去年四月十四日,你杀害了你的父亲。”
“你胡说八道!”他凶狠地拍打面前的茶几,“我父亲是心脏病突发死亡,警署都立过案的!”
“虽然不知道当时的对话,但是我想,你和你父亲争吵的时候,也应该是现在的动作和态度吧?”我继续在语言上压迫他。
医生的大儿子显然心理素质和他的外表一样容易冲动,顿时怒吼起来:“你在胡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和我父亲吵架,我从来没见过你,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我没想到他的情绪会如此轻易冲到承受的边缘,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回答等于承认了杀人的事实。我不准备浪费多余的时间和他做无谓的周旋,清了下嗓音说:“我的确和你没有见过面,但是我和你父亲见过很多次面,自从他去世以后,就在这个房间里,今晚就是他委托我来找你,他从来没离开过这个房间。”
我故意将最后的语气加重,他果然瞬间就开始恐惧地环视房间,拍打茶几的双手停滞在半空,燃烧过半的香烟在他慌乱间,不知不觉掉落在地。
“你、你不要装神弄鬼,”他的声音开始出现了颤抖,果然他心中是有鬼的,那个鬼就是他的父亲,“我的父亲已经死了,他的确是死了。”
“我并没有说他还活着,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去世了,所以他有些话,要由我来代为转达。”我并非为加强心理攻势而故弄玄虚,而是将长久闷积在胸中的困惑一吐而快。
“他要说什么?”他不再使用粗鄙的言词,将身为真凶的事实暴露无遗。
“他要我告诉你,”我伸手指向他,短促有力地说,“去自首。”
“我为什么要自首?我什么都没有做过!”他暴跳如雷,摆出困兽姿态。
“那么就让我来跟你说清楚,”我故意做出气定神闲的样子,“去年四月十四日,你来到这间房间,和你的父亲商议卖地偿还贷款的事情,但是医生坚决不肯出售祖产,他坚持要撑到贷款的最后期限。你自然不会允许那种事情发生,医生百年之后,你非但得不到遗产,还要背负上债务。你跟医生争执不休,愈演愈烈,香烟烧到沙发扶手都没人注意到,留下了唯一一个线索。因为医生的房间禁止吸烟,但你却从来不肯遵守。”
他涣散的视线扫视沙发一番,很快便看到负伤的烧焦的痕迹,知道我没有骗他。
我等他的视线重新落回到我身上,继续说:“最后你气愤至极,争吵面临走向拳脚相向的局面,你抓住医生脖子上的毛巾,勒住了他的脖子,还没来得及殴打你的亲生父亲,他的身体在你眼皮底下突然软软地垂下去。你正惊讶莫名的时候,看到他表情痛苦,手掌死死地抓在胸前,立刻意识到他心脏病突发,即使你不了解窒息会通过脑神经导致心脏病突发的病理。”
医生儿子的神情阴晴不定,最终从讶异变成了愤怒,满脸横肉开始变得不断狰狞。
“你原本并没有想杀害父亲,只是想揍他几拳缓解心头之恨,松手放开了他。但是当医生想打开挂在胸前的药时,你想到了可以通过心脏病把医生送进死亡的大门,所以你抢走了他胸前的救心药,同时也拿走了间接杀害医生的毛巾,或许你当时过于紧张随手带走了,或许你怕毛巾上留下你的指纹,总之你把药和毛巾统统带走了。所以警察勘查案发现场时,没有这两样东西,其实想在毛巾上采取你的指纹几乎是不可能的,而毛巾也不会在死者脖子上留下任何痕迹,”我的声音也在讲诉事件过程中,渐渐高亢,“最后医生就在心脏病发的挣扎中死去了,你也侥幸逃脱了警察的追查。”
“没错,基本上没错,就像你亲眼看到了一样,”医生儿子阴险地冷笑起来,“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不能让你活着走出这个房门。”
“自首吧!我说过,医生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他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我想故技重施来冲淡他的暴怒。
他飞快地扭头看了一圈,凶相毕露地说:“你别再跟我装神弄鬼!既然你那么喜欢我父亲,现在就去陪他吧!”
我见这一招没有奏效,反而将他的愤怒触动到了顶点,飞快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跑到窗前向楼下呼叫援兵:“海涛,快点上来帮我收拾这个家伙!”
喊声沿着空旷的街道飘远,我感觉后脖颈上被一股很大的力量向后拉去,摔出的身体狠狠撞在写字台上。我顾不得腰部的疼痛,继续高喊海涛的名字。医生儿子那满是汗毛的大手就按在了我的嘴上,紧接着一圈狠狠地砸上我的额头。伴随着眩晕,我的眼前一阵闪现出雪花和漆黑交叠的画面,难以控制住失去平衡的身体。出于本能反映,我用膝盖向他的腹部顶去,却失准撞在他的肚子上,他只是微微向后退出一步,没有受到什么巨大的伤害。我再次用尽全力向他的裆部踢去,但踢在他大腿内侧的肥肉上。这一下立见奇效,他怪叫一声,松开钳制我的手,不住地原地跺脚。
我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向门口逃去,心中埋怨海涛,他明知道动手打架我绝不是医生儿子的对手,究竟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这种木制的房间隔音很差,即使没有听到我的喊声,楼上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海涛没理由听不到。我几乎把身体扔在门上,急切地转动门把手。
房门居然打不开,即使这扇门在外面被反锁住,从里面也是应该能打开的,我不禁加大力气和频率,犹如去年我的房门把手被反复扭动,房门居然像被焊接在门框上一动不动。
医生儿子咆哮着冲到我的背后,用手臂弯成V字状勒住了我的脖子,我连忙放开门把手,反手去扳他的胳膊。这家伙将全身力气都灌注在手臂上,盘根错节的肌肉坚硬胀起,我无论如何也扳不开。喉咙的呼吸被彻底阻断,脸颊像飞快注入气体的气球,他的手臂没有丝毫松动的迹象,我深深嵌入他皮肤的指甲渐渐滑落下来。
意识恍惚间,我的脑海里跳出电影里出现的桥段,挺起要不,脚掌用力向门板蹬去,利用反作用力使两个人都向后倒去。
医生儿子勒住着我,踉跄向后退去,随即两具身体失衡地跌倒在地上,我反倒弄巧成拙地被他压在了身下。我的头脑燃烧般发热,阵阵的眩晕感波浪般逐渐在头脑里扩散,力量在不断地流逝,我全身能弄的部位全都在挣扎,我还试图用手肘去打他的肋下,用手指去抓他的五官。
我逐渐地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双手无力地挥舞乱抓,身体极力向前方蠕动。一条不知用途的电线被我抓进掌心。也许是仅剩的本能,也许是我的意识和判断力所剩无几,我用力地拉扯电线,一声脆响后,整个房间陷入黑暗,将我逼近死亡角落的力量消失了。
那一刹那,突如其来的解放感,让我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了。
黑暗并没有持续很久,房间里的日光灯亮了起来,我发现自己竟然是站在房间中,被医生儿子勒着脖子垂死挣扎的人并不是我。
医生儿子依然趴在地上穷凶极恶地用手臂勒着一个人,那个人身穿白色的汗衫和短裤,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布满老人斑,不对,我修正了长久以来的错误判断,那种颜色不是老人斑,而是尸斑!
他不是被医生儿子从背后勒住,而是与医生儿子面对面,医生儿子正拼命地用头顶住他的下颚,紧闭双眼,浑身的力量都在往手臂上集中,而那个人分明是医生!
“喂!”我鼓足勇气喊了一声,“你看看你身下的人是谁?”
他显然听到旁边传来我的声音很震惊,他扭头就看到了我,双眼充满了疑惑和不解,然后他再次把头缓缓转回,看向身下的人。医生的眼睛和他的眼睛非常贴近地对视在一起,他嘴唇颤抖起来,不自觉地松开手臂,头用力地向后仰去,我相信医生的面孔在他眼里也越来越清晰。
医生儿子的五官不住地颤抖,表情飞快地变化着,突然他嘶声大叫着,冲出了房门。他居然可以轻松打开房门,因为“我和他力量差距悬殊绝”不是合理的解释,我犹豫着要不要跟在他后面一起逃跑。
但是医生出现在房间里,我走出门后又会是站在哪里呢?想到医生,我回头看去,医生也在同一时间扭头看向我,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我浑身一阵抽动,虽然我能感觉到他笑容里透出的欣慰,但是此时此刻的场景,无论怎么看都是诡异的,我慢慢地向门口挪动着脚步。
灯,熄灭了。
我终于像医生儿子一样控制不住地大喊一声,想要夺门而逃,却迎面结实地撞在了一个身体上。我以为医生的儿子又回来了,挥拳向对方当胸打去,却听到海涛吃痛的声音:“你干什么?是我!”
“海涛?你是么?”我喘着粗气问。
“当然是我了,你怎么连灯都不开?”海涛说着,打开了房间的日光灯。
房间里一切都很正常,没有打斗过的迹象,更没有医生的身影,刚才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你刚才跑到哪里去了?我那么喊你,你都不出现!”我想起刚才和医生儿子撕斗时的紧张状况。
“我看医生儿子一直不出现,就给他打电话去了,”海涛揉着胸口,解释说,“他没法来了。”
“什么?他没法来?”我亲眼看见他刚才从这里逃了出去。
“嗯,我打他的电话,是他的老婆接的,”海涛满脸认真地说,“他老婆告诉他刚才突然发疯似的嚷着要去警署自首,说自己杀了医生,还说医生找他索命来了,然后就急匆匆跑出门去了。”
“这么说他没来过这里?”我还是没法接受海涛所说的事实。
“肯定来不了,除非我们去警署保释他。”海涛嬉笑着说。
“你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我气愤地再一拳打向他。
走向停车场,心底产生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我百感交集地回首望向医生的老宅,没有任何特色的普通建筑,明天将会被夷为平地。我看到医生坐在写字台前的身影,事实上不仅三楼,老宅的每扇窗棂都漆黑如墨。
次日清晨,署长很意外我会在他刚刚走进办公室就打来电话,他说医生的大儿子的确是自首,并且详细交代了犯案过程,基本上用不了多久就可以结案了。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难不成这次又和你有关系?”署长试探我,“我看你真的快成灵异侦探了,以后我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去找你。”
“我运气不好而已,”除了牢骚,我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我可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
或许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吧,我暗自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