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粗重的喘息声,还有那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控诉,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扎进我耳朵里,扎进我脑子里。
“他跑了…”
“腿没接好…”
“欠你家巨债的名声…”
每一个字都砸得我头晕眼花。
我爸?
那个在我记忆里有点窝囊、老实巴交、早早就没了的中年男人?
酒后驾车?
撞人逃逸?
我本能地想反驳。
“不…不可能…”声音干涩得像是从砂纸里磨出来的,“王叔,你是不是记错了?我爸他…”
“我记错?”王叔猛地打断我,眼睛通红,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老兽,“我这条腿!我这一辈子!我能记错?”
他激动地想往前走一步,那条瘸腿却使不上力,身体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我下意识想去扶。
手伸到一半,僵在半空。
我不敢碰他。
我有什么资格碰他?
他挥开我的手臂,指着地上那本摊开的账本,声音嘶哑:“那东西!那东西就是证据!你妈写的!白纸黑字!”
我低头,看着地上那泛黄的纸页。
我妈工整的字迹,“王建国借医疗费伍仟元整”。
每一个字都像在嘲笑我。
嘲笑我的无知,我的自以为是。
医疗借款…
保全体面…
原来这工整记录的背后,是这样肮脏血腥的真相。
我以为我是来替天行道,来收回我家应得的。
结果我是来掀开我家精心掩盖的遮羞布,来对着受害者捅第二刀。
脸上火辣辣的。
刚才那点穿着体面衬衫的优越感,那点揣着账本如同尚方宝剑的底气,碎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无地自容的羞耻。
“我…”喉咙像是被铁锈堵住,一个字都挤得艰难,“我…我不知道…我妈她…没说过…”
声音小得我自己都听不见。
辩解苍白无力。
王叔死死盯着我,胸膛剧烈起伏,那眼神里的恨意和痛苦几乎要溢出来。
但过了一会儿,那激烈的情绪好像突然泄掉了。
他垮下肩膀,又变回了那个沉默寡言、浑身油污的瘸腿老汉。
他不再看我,弯腰,费力地想去捡起地上一个扳手。
动作笨拙又迟缓。
“你走吧。”他背对着我,声音疲惫到了极点,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钱…我早还清了…用我这条腿,和我这辈子…早就还清了…”
那声音轻飘飘的,却比刚才的怒吼更让我难受。
像一块巨石压在我心口。
我站在原地,脚像生了根。
看着他那佝偻的背影,看着那条再也好不了的腿。
我爸的车轮子,不仅碾过他的腿,也碾碎了他的人生。
而我妈,用一本账本,把这场血腥事故,包装成了一场慈善借款。
我弯腰,手指颤抖地捡起那本账本。
纸张粗糙的触感此刻让我觉得恶心。
我把它紧紧攥在手里,指甲几乎要掐进封面里。
这不是恩情录。
这到底是什么?
我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王叔。
他始终没有回头。
我转过身,一步一步地离开这个破旧的修理铺。
脚步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早晨的阳光照在身上,一点也不暖和。
反而让我冷得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