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水根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虽然他现在还活着。
这天是一九四一年的十月十六号,上海滩的空气黏稠得像化不开的糖稀,混杂着焦糊的煤球味、隔夜饭菜的酸腐气,还有弄堂深处飘来的劣质香水味。西区的石库门老墙根下,吴水根蹲在一堆湿漉漉的烂菜叶旁,手指间夹着的“老刀牌”香烟早已烧到了指节,他却浑然不觉,只顾一口接一口地猛抽,试图用辛辣的烟雾压下喉咙里那股莫名的腥甜。
裤兜里的怀表冰凉坚硬,指针固执地指向九点三十五分。距离张国震大徒弟定下的动手时辰,还有一个钟头。
“水根哥!”
一个细弱蚊蚋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吴水根身子一僵,猛地回头,只见师弟小六子缩着脖子,贼头贼脑地从对面弄堂的阴影里闪出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纸包:“四宝叔那边派人来催了第三遍,说时辰快到了,让您赶紧去四川路那边会合!”
吴水根将烟蒂狠狠碾进脚边的泥水里,火星子溅在他磨得发白的粗布裤上,烫出一个小洞。他没有立刻起身,目光越过小六子汗津津的后颈,望向远处正金银行那栋哥特式尖顶建筑。二楼巨大的玻璃橱窗里,一块黄澄澄的金砖在夕阳余晖下闪着刺眼的光——三天前,他替张国震给76号的李士群送文件时,无意中瞥见了这份标着“绝密”的运单副本。七百根金砖,每根重二十两,总价足够买下半条霞飞路的地皮!
“水根哥?”小六子用胳膊肘轻轻捅了捅他,“您……您咋了?脸色这么难看?”“没事。”吴水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拍了拍裤腿上沾染的污渍,站起身来。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走吧。”
四川路与汉口路的交叉路口,阴沉的天空开始飘起细密的冷雨。吴水根跟着小六子七拐八绕,最终闪身躲进一家五金铺后巷的阴影里。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蒙在头上的油腻腻的破油布一角,目光投向街对面——二十七个身影如同鬼魅般蛰伏在各个角落:有的装扮成黄包车夫,懒洋洋地靠着车把;有的则伪装成沿街叫卖的小贩,挑着担子,担子里的“货物”在昏暗光线下隐约可见是些寒光闪闪的枪管;还有几个干脆脱光了上衣,裸露着古铜色的脊背,肌肉贲张,手中的冲锋枪在雨中泛着令人心悸的冷光。张国震叼着他那根标志性的烟斗,正蹲在一堵断墙上,有条不紊地给队员们分发着子弹。他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的脸,最后,落在了吴水根身上,嘴角咧开一丝森冷的笑意:“水根,你小子也来了?四宝叔没说错,真没看错你,关键时刻还得靠自家人。”
吴水根只觉得喉咙一阵发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一下下撞击着胸腔。就在三天前的夜里,他借着几分酒意,在法租界霞飞路那家日本人开的“福兴楼”里,对小笠原平太郎中尉说了整整两个钟头。那个精明的日本特高课情报组一班班长,听完后只是用他那双细长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眼神锐利如刀:“吴桑,你的这些话,听起来,倒像是喝醉了酒胡言乱语,或是被支那军队买通了来挑拨离间的。”末了,小笠原中尉才慢悠悠地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盖着红章的文件,扔在吴水根面前:“不过,念在你父亲曾是我们特高课的线人,这份‘汪伪特工总部外围暗探’的聘书,暂且收着。以后,多替皇军‘留意’一下你叔叔吴四宝和他手下那些人的动向,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