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民国二十六年,霜降。奉天府的夜来得特别早,街上早就没了人迹。

冷雨像裹尸布般从铅灰色的云层里垂下来,敲打着“聚源当铺”的铜环门扣,发出空洞的嘀嗒声,像是谁在黑暗中数着最后的心跳。

学徒陈青缩在柜台后面,听着自己的牙齿打颤声混着雨水滴落。他手里攥着半块发硬的窝头,这是今天唯一的食物。

三天前,军阀的一支溃败散兵闯进了奉天城,沿街打砸抢掠。聚源当铺也未能幸免。他清楚地记得那些军阀大兵粗鲁的吼叫声、砸碎柜台的巨响,还有钱掌柜被枪托击倒在地时那声闷哼。他们抢走了所有看得见的贵重物品,连柜台上的黄花梨算盘也没放过。临走前,有个满脸麻子的兵痞还朝柜台开了一枪,子弹嵌入墙板,留下个黑乎乎的窟窿,像一只瞪大的死人的眼。

然而此刻,当铺内一切在恍惚中变得完好如初。

陈青明白,子时已至。

陈青点亮一盏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店内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投在墙上如同受刑的鬼影。他凝视着那排本该空荡荡的货架——白天被洗劫一空的货架上,此刻又密密麻麻插满了当票竹筒,那些竹筒泛着老旧骨骼般的黄白色。那把被摔碎的紫砂壶完好无损地摆在茶几上,壶嘴微微冒着热气,散发出某种陈腐的草药味。墙上的弹孔消失了,连血迹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有一块深色污渍,形状像极了蜷缩的人影。

最诡异的是柜台上的算盘。陈青亲眼看见它被一个粗壮士兵抢走,现在却安静地躺在老位置,算珠油亮如新,每一颗都沾着点点暗红,像是凝固的血珠,在灯光下微微反光。

“吱呀——”陈青猛地转头。通往内室的门自己开了,黑洞洞的门口飘出一句嘶哑刺耳的话,带着地窖般的回响:“今夜有客至,备册。”

是钱掌柜的声音,却飘忽得像从井底传来。自打散兵抢砸后,陈青再没见过掌柜,只每晚听到他的指令,那声音一次比一次空洞,一次比一次不像活人。

“掌柜的,您在哪?”

陈青朝着黑暗发问,声音发颤。没有回应。只有穿堂风掠过,带来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味,混着某种难以名状的腐败气息。

陈青点上更多的灯,战战兢兢地翻开档簿。他的手突然顿住,当簿最新一页已经写了几行字,墨迹深黑似血,尚未全干:“癸酉年九月初七,收青玉螭龙佩一枚,当期三年。”

这笔交易记录的是五年前的旧事。陈青清楚地记得,那之后不久,掌柜就突然关闭了二楼的珍品库,每晚子时都能听到里面传来指甲刮门的声响。

墙上的老式挂钟的时针滴滴答答的走向数字1时,当铺的门无声地开了。一个穿着深色长衫的身影站在门外雨中,没有撑伞,却不见身上沾湿。雨水仿佛刻意避开他周身三寸,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

那人缓缓抬头,面容在阴影中模糊不清,唯有双眼泛着微弱的青光,像是墓地里飘荡的鬼火。

“当物。”

来客的声音干涩得像风吹枯叶,每个字都带着冰碴般的寒意。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轻轻放在柜台上。

青玉螭龙佩,正是当簿上记录的那枚,玉佩内部有暗红色细丝游动,如血脉般微微搏动,发出极轻微的“噗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