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更新时间:2025-10-25 03:37:50

永夜未必降临在黑夜,有时它藏在白昼的光里。

我们居住的这栋老式居民楼,像是被时代遗忘的角落,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暗黄的底色,如同溃烂的伤口。

老王被拉走的那天下午,就是这样的光景。惨白的阳光透过布满灰尘与蛛网的窗格,在水泥地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几何光斑,扭曲着,跳动着,像某种古老而不祥的符纹,又像是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气味,但这人造的洁净之下,却顽固地渗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更深层的腐败气息,像是食物在隐秘角落悄悄变质,又像是某种东西从内部开始朽烂。还有一种更抽象的、名为恐惧的味道,它无孔不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肺叶上。

我,宁安,像一尊失去香火的泥塑,僵立在自家门后。冰冷的铁门隔绝了内外,门上那个小小的、鱼眼般的猫眼,成了我窥视这个正在急剧扭曲世界的唯一通道。我眯起一只眼,将另一只眼紧紧贴上那片微小的玻璃凸面,视野顿时变得畸形而逼仄。

我看见几个穿着白色防护服、臃肿如鬼魅的人影,架着对门的老王,沉默而迅速地移动。老王的腰深深地佝偻着,整个人蜷缩得像一只被滚水烫过的虾米,剧烈的咳嗽从他胸腔里爆发出来,那声音嘶哑、破败,如同一个千疮百孔的旧风箱,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仿佛在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在空旷的楼道里拖曳出绝望的回响。他的脸在猫眼畸变的视野里一闪而过,是一种不正常的潮红,眼神涣散,嘴唇干裂。

没有挣扎,没有质问,只有那象征性的、代表病弱的咳嗽声,以及防护服摩擦时发出的窸窣声,构成了一幕荒诞而恐怖的哑剧。

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咳嗽声也渐行渐远,最终被楼下的引擎轰鸣彻底吞没。楼道里骤然陷入一种令人心慌的死寂,只剩下那台老旧消毒机还在不知疲倦地工作,发出嗡嗡的、如同无数苍蝇聚集的低鸣,搅得人心里烦躁不安。那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道,像一层黏腻的、无所不在的油状物,不仅糊在人的喉咙口,更像是有生命的触手,试图钻进心里,将最后一点温热也冻结。

就在这片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藤,悄无声息地破土而出,随即以惊人的速度蔓延,紧紧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我无法呼吸——

老王那个几乎全新的N95口罩,据说还是他女儿年前千辛万苦寄回来的“高级货”,此刻,正静静躺在他家进门那个掉漆的棕色鞋柜,左边第三个抽屉里。我记得清楚,有次帮他找螺丝刀,他拉开过那个抽屉,我瞥见过那抹深蓝色,包装都没拆,像个珍贵的储备粮,被小心翼翼安置在那里。

我知道这不光彩,甚至卑劣,近乎盗墓贼撬开棺椁那一瞬的龌龊。老王,大名王建国,是个沉默寡言得像块石头的退休钳工。老伴去得早,无儿无女,只有一个远嫁南方的女儿,一年也难得回来一次。平日里,他会在我修理妹妹小檬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破旧自行车时,蹲在旁边,沉默地抽着劣质香烟,然后在我抓耳挠腮时,递过来一把最合适的扳手或者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