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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77年,蓝星的夏天像一块烧红的铁板,把最后一点水分也从人身上榨干。
我攥着那张薄薄的政府录用通知,在市政大厅里排了六个小时的队,把几乎一辈子的积蓄塞进缴费窗口。
硬币滚落的声音像钝刀,一寸寸刮掉我三十年的工龄、两次裁员补偿、还有父亲留下的那台老摩托。
换回来的,只是这台灰白机器前一张低矮的塑料凳:泰坦船票签证官。
机器比我先开口,它的嗓音像泡过水的电子琴:“请坐,林朔先生。现在开始虹膜绑定。”
我盯着它头顶那行冷蓝色的字——“TITAN EXODUS PROGRAM,窗口D-137”。据说这串编号意味着我是第137个被分配到泰坦航线的地方雇员,也意味着我将成为蓝星上最后一批亲手签发“逃生船票”的人之一。
蓝星总人口已破三百亿,联合政府把“逃离”改叫“外拓”,把“穷人”改叫“待优化人口”,把“等死”改叫“滞留观察”。词语被漂洗得发白,现实却愈发腥咸。
窗外,等待区延伸成一片黑压压的头顶。
他们穿着被汗碱画满地图的T恤,手里攥着号码牌,像攥着通往诺亚方舟的最后一片羽毛。
维持秩序的无人机嗡嗡盘旋,红外点在他们额头上游移,随时标记“体温异常—疑似暴动因子”。
我每签发一张,机器就自动在后台注销一个身份ID——联合政府管这叫“同步减压”。被注销的人将失去仅存的配给卡,连合成蛋白砖都领不到。
我知道,自己手指每往屏幕上一点,蓝星某条灰暗街巷里就会同时亮起一双绝望的眼睛。
可我还是得点,因为机器会记录我的“日均处理量”,连续三天低于指标,我就会被判定“消极怠工”。
下午,太阳把大厅穹顶烤成一块巨大的凸透镜。
人群开始躁动,汗味、尿味、廉价驱虫水味混成一股厚重的雾,堵在鼻腔里像凝固的油脂。
我低头盯着屏幕,用最快的手速刷身份证、按指纹、拍照、确认。
突然,一只枯瘦的手从窗台下伸进来,抓住我的袖口。
那是个戴破旧军帽的老人,帽檐下露出被紫外线烤焦的头皮。
他声音嘶哑:“同志,我孙子才七岁,能不能把我的票换成儿童票?我留下。”我愣了几秒,机器立刻发出尖锐提示:“检测到异常接触,扣除当日绩效10%。”
我慌忙甩开他的手,却甩不掉他眼里的光。
那光像被海水浸泡又捞出的月亮,湿漉漉地挂在我视网膜上,怎么也擦不掉。
夜色降临,大厅灯光自动切换成“安抚模式”,冷白变成幽暗的湖蓝。机器弹出今日结算:签发215张,注销215个身份,绩效A-。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泰坦船票从来不是通往新世界的钥匙,它只是让蓝星把贫穷与绝望提前分拣,让剩下的人死得稍微安静一点,不吵到富人区的夜空。
我拖着僵直的双腿走出大厅,腕带在路灯下闪着幽绿的光。
远处,发射坪上的泰坦火箭正缓缓竖起,像一柄倒悬的剑,把夜空划开一道血红的缝。
明天早上七点,窗口D-137会再次开放,新的人群会再次涌来,而我必须准时坐回那台机器前,继续点击、继续注销、继续成为蓝星临终前最后一颗冰冷的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