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病房的窗没关严实,漏了道指宽的缝,窗外的槐花香顺着这缝钻进来了。那香气裹着初夏的风,暖乎乎的,可一飘进病房就跟消毒水的味撞了个满怀,俩味儿搅在一块儿,闻着竟感觉不出是啥滋味。倒有点像早年在工厂食堂喝的玉米糊糊,与没散净灶上的煤烟子,掺在了一块,总带着点让人鼻酸酸的糙劲儿。
病床上彭家宴的手攥着老伴钟丽的手,他的那手枯得只剩层皮裹在骨头上,青筋暴跳透着皮显了出来,皱巴巴地缠上钟丽那只手。
钟丽感到他攥得挺紧,生怕一松劲儿,这手就像天上的云彩飘走了。他喉咙里发堵,每说一个字都得先喘几口气,气音裹着痰响,却还是往钟丽耳边凑了凑:“老……老婆子,你……你还记不,咱头回见面那天,听的那首歌?”
钟丽的白发用根黑皮筋松松扎着,发梢还有几根不服帖地翘着,跟她年轻时候扎麻花辫、总爱掉出两缕碎发一个样。听见这话,她嘴角先颤了颤,接着就笑了,眼角的皱纹一下子又多了两条。那可是一辈子攒下的,里头藏着年轻时跟他处对象的羞涩,中年拉扯俩孩子的操劳,还有老来俩人守着小院子晒太阳的踏实,每一道都刻着日子的印儿。
她另一只手轻轻拍着老伴的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薄得发青的皮肤传过去,带着股子热乎气,“咋不记得?不就是《我们年青人》嘛!那时候满大街都在唱,连巷口卖冰棒的老王头,骑着他那辆吱呀响的三轮车,走哪儿唱哪儿。”
“六十年了……”彭家宴的目光停在钟丽脸上,像老相机镜头在对焦,挪都挪不开。那眼神里裹着的东西太多了,有年轻时看她跳集体舞的享乐,有中年跟她一起扛着粮袋子回家的欢乐,还有现在这样,他要把这张看了一辈子的脸,从眼角的皱纹到嘴角那颗小痣,都仔仔细细刻进心里去。
他顿了顿,喉咙里堵得更慌,可还是执拗地往下说:“我活了八十来岁,就没听过你把这歌唱全过。”那期待的眼神儿,比当年在工厂礼堂门口等她一起到工厂的大礼堂看电影时还热乎,那会儿他攥着两张电影票,手心都攥出汗了,一直在焦急的等她,现在攥着她的手,倒比那会儿还紧张,指节都有点发酸了。
钟丽的脸“腾”地就红到了耳根,连耳尖都透着粉,跟年轻时被他硬拉着在工会活动室跳交际舞那样,手有点发颤。那时候他穿着洗得干净的工装,扣子扣得严严实实,手心里的汗蹭在她手背上,有些发黏,她也是紧张得连舞步都忘了,只知道盯着他的黑布鞋鞋尖看,生怕踩着他的脚。
现在又想起这茬,她忍不住嗔了句:“你这老东西,咋啥陈芝麻烂谷子都记着?我五音不全,一唱歌就跑调,当年厂里排练国庆节目,我刚唱了几句,后头就有人笑,说我唱的比食堂那台老掉牙的小广播还难听。自那以后,我哪还好意思开口?你这老东西,净揭我短!”说着眼角却湿了,抬手用袖口蹭了蹭,那动作还是跟年轻时一样,透着点不好意思的腼腆。
钟丽这话一出口,彭家宴倒是乐了,喉咙里的痰响都轻了些,“你还提那小广播?我倒记着那年排练,你站在第三排,穿着厂里发的蓝布工装,袖口卷到胳膊肘,手里攥着张歌词纸。轮到你开口,刚唱‘我们年青人’,调子就拐到食堂蒸馒头的笼屉上去了,比馒头冒的热气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