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那年,我梦见一个白色的影子,踮着脚追了村尾刘叔一整夜。
梦里的白影咯咯笑,边追边唱:“欠债还命,欠命还魂——”
1 梦魇归来
窗外的城市,是一片由钢铁、玻璃和永不熄灭的灯火构成的冰冷森林。凌晨两点,写字楼里只剩下键盘敲击的余音和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李小花揉了揉干涩发胀的双眼,视线从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报表数据上移开,落在了漆黑窗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那张疲惫不堪的脸上。
又是一天。日子就像复印机里吐出的纸张,带着同样的墨粉味和重复的图案,一张叠着一张,堆砌成看不见顶的、令人窒息的高墙。她端起已经凉透的速溶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却驱不散那股从骨髓里透出来的倦意。
她靠在冰凉的椅背上,闭上眼,想短暂地逃离片刻。然而,意识刚刚松懈,那片熟悉的、灰蒙蒙的天地便如同等待已久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漫了上来。
……
是那个梦。
那条坑洼不平的土路,永远弥漫着一层洗不掉的灰尘,蜿蜒着,通向远处黑黢黢、仿佛巨兽匍匐的山影。空气是凝滞的,带着泥土和腐烂植物的腥气。她感觉自己像一缕没有重量的幽魂,飘在路边的矮草丛里,眼睁睁地看着路上那场无声的、绝望的追逐。
跑在前面的是刘叔,村尾那个总是佝偻着背、沉默寡言的刘建。此刻他跑得魂飞魄散,平日里老实巴交的脸上扭曲得变了形,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头上淌下来,混着泥土和恐惧。他张大了嘴,胸口剧烈地起伏,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破风箱般的、极其用力的喘息声,一下下砸在死寂的梦境里。
追在他后面的,是那个东西。
一个白色的影子。
它很矮小,还不到刘叔的腰际。通体是一种刺眼的、不正常的素白,像是浸了水的孝布,又像是溺水者胀白的皮肤。它没有五官,脸上平滑得可怕,只有一片空白。它移动的方式很奇怪,不是走,也不是跑,而是踮着脚尖,像水波一样在地面上飘荡,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声响,却始终如影随形,黏在刘叔身后不过三五步的距离。
刘叔拼命地跑,跌跌撞撞,好几次几乎要摔倒,可那白色的影子,就那么不紧不慢地飘着,仿佛猫捉老鼠般的戏弄。
然后,那声音就来了。
“咯咯……咯咯咯……”
笑声又尖又细,像是用指甲在满是冰碴的玻璃上反复刮擦,穿透耳膜,直钻到脑仁里,激起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它一边飘,一边用那非人的尖细嗓子,哼唱着调子古怪、断断续续的歌谣:
“欠债还命喽——欠命还魂哟——”
“绳子捆捆紧呀——河神爷爷等得急咯——”
歌谣在空旷的梦境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恶意。刘叔偶尔会回头,那双瞪大的眼睛里,瞳孔缩成了针尖,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最原始的恐惧。那恐惧如此浓烈,连作为旁观者的小花,都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
她看着刘叔被那白色小鬼追着,跑过打谷场上堆着的、盖着破塑料布的谷垛,跑过村口那棵枝桠虬结、仿佛鬼影般的老槐树,跑过一条又一条死寂的、灰扑扑的巷子……那尖细的笑声、诡异的歌谣,还有刘叔无声的绝望喘息,交织成一张巨大而粘稠的网,将她死死缠在梦境的中央,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