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滩的清晨总带着凛冽的凉意,阳光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慷慨。穆择推着轮椅穿过疗养院的石子路,沫婉裹着厚毛毯,鼻尖沾着一点细密的白霜。制氧机的嗡鸣被晨风吹散,远处天山雪峰的轮廓在淡金色的光线下渐渐清晰。
“今天的风里有草木的味道。” 沫婉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她微微侧头,目光落在院墙角落那片不起眼的绿色上。
穆择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古丽院长正蹲在那里侍弄着什么。土埂上整齐地排列着几畦幼苗,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他推着轮椅走过去时,一股清凉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
“古丽院长,这是您种的药草?” 穆择轻声问道。
古丽直起身,沾满泥土的手在围裙上蹭了蹭,脸上堆起爽朗的笑:”是呢,都是咱们天山脚下的宝贝。薄荷能安神,紫草能消炎,还有这个 ——” 她指着一株匍匐生长的植物,叶片边缘带着细碎的锯齿,”骆驼刺的嫩尖,晒干了泡水喝,能治咳嗽。”
沫婉的眼睛亮了起来,她伸出手想要触碰那些嫩绿的叶片,却被穆择轻轻按住。”小心刺。” 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仔细擦去她指尖沾染的晨露。
“这些草真能治病吗?” 沫婉的声音里带着好奇。在江南的医院里,她早已习惯了玻璃药瓶和白色药片,从未想过泥土里长出的植物也能成为药方。
古丽搬来一个小马扎坐在轮椅旁,粗糙的手掌轻轻抚过薄荷的叶片,一股清香立刻弥漫开来。”我们维吾尔族人看病,一半靠医生,一半靠天地。” 她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却字字清晰,”我小时候在草原上,阿妈总是在篝火边煮草药。牛生病了吃草,人不舒服了,自然也能从草木里找到法子。”
正说着,一个红影旋风般冲进院子。艾莱依挎着半桶清水,辫梢的彩珠叮当作响,看到轮椅上的沫婉,脚步立刻放缓了许多。”古丽阿姨,我来浇水啦!” 她把水桶放在田埂边,拿起葫芦瓢往菜畦里洒水,水珠落在叶片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艾莱依的手最巧,” 古丽笑着说,”这些苗子都是她帮我栽的。她家阿爸以前是草原上的牧马人,最懂这些草木的性子。”
艾莱依的动作顿了顿,瓢里的水差点洒出来。”古丽阿姨又说我坏话。” 她撅着嘴反驳,却忍不住偷偷看了穆择一眼。阳光落在她麦色的脸颊上,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穆择注意到她手背有几道细小的划痕,像是被荆棘划破的。”浇水的时候小心点。” 他从口袋里掏出创可贴递过去,是昨天去镇上特意买的防水款。
艾莱依的眼睛瞬间亮了,接创可贴的手指微微发颤。”谢谢穆择哥!” 她低下头飞快地贴在伤口上,耳尖却悄悄红了。
沫婉安静地看着这一切,忽然轻声问道:”艾莱依,你阿爸现在还牧马吗?”
“不啦,” 艾莱依蹲在菜畦边,手指轻轻拨弄着泥土,”阿妈走得早,阿爸就带着我来镇上开了馕铺。不过他总说,等我嫁人了,他要回草原放最后一次马。” 她的声音轻了下去,辫梢的彩珠垂在胸前,像一串沉默的泪滴。
古丽叹了口气,接过话头:”这丫头不容易,十四岁就帮着阿爸揉面烤馕。有次馕坑塌了,她胳膊被烫得全是水泡,还笑着说烤出来的馕更香了。”
穆择看着艾莱依忙碌的背影,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馕铺见到她的样子。那时只觉得她像戈壁滩上的太阳,明媚得有些刺眼,此刻才发现这阳光背后,藏着这么多被风沙打磨的痕迹。
艾莱依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忽然转过身举起手里的葫芦瓢:”穆择哥,要不要试试浇水?”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两颗星星。
穆择犹豫了一下,看向沫婉。她轻轻点了点头,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他接过葫芦瓢时,指尖不小心碰到艾莱依的手,两人都像触电般缩回了手。瓢里的水晃出几滴,落在艾莱依的布鞋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要顺着根浇,” 艾莱依的声音有点发紧,”就像… 就像你们汉人说的,要往深处去。” 她低着头指导他,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穆择按照她说的,把水缓缓浇在骆驼刺的根部。看着水珠渗入干裂的泥土,他忽然想起昨晚调整的股票策略。那些短线搏杀就像把水泼在滚烫的石头上,看着热闹却留不住多少,不如像这草木扎根,慢慢积蓄力量。
“你看,” 艾莱依忽然指着一株刚冒出新芽的薄荷,”昨天还蔫着呢,今天就活过来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孩子气的骄傲,仿佛这是她亲手创造的奇迹。
沫婉轻轻笑了起来,阳光透过她的发梢,在轮椅扶手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真厉害,” 她轻声说,”比我们江南的花坚强多了。”
穆择放下葫芦瓢,走到轮椅边帮她理了理毛毯。”等你的身体好一些,我们也在窗边种几盆。” 他的手指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脸颊,感受到那份熟悉的微凉。
艾莱依看着他们相视而笑的样子,悄悄把葫芦瓢放进水桶里。铁皮桶发出沉闷的响声,她却觉得这声音像是落在了自己心上。她蹲下身假装整理菜畦,指尖却无意识地掐断了一根多余的杂草。
古丽不知何时已经走开了,院子里只剩下薄荷的清香和远处隐约的鸟鸣。穆择低头和沫婉说着什么,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棵依偎在一起的树。艾莱依看着那交叠的影子,忽然觉得手里的水桶变得格外沉重。
“我去给阿爸送馕了。” 她猛地站起身,水桶在胳膊上晃悠着,差点撞到田埂。
穆择抬头看她:”路上小心。”
“嗯!” 艾莱依用力点头,转身跑出院子的脚步却有些踉跄。辫梢的彩珠在晨光里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像一声没说出口的叹息。
沫婉望着她的背影,忽然轻轻握住穆择的手。”她是个好姑娘。”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温柔。
穆择的心轻轻一颤,他低头看向轮椅上的女孩。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像江南的湖水,清澈得能照见人心。他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风穿过院子,薄荷的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秘密。远处的天山雪峰沉默矗立,仿佛早已看透了这人间的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