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碎镜之兆
清晨六点半,闹钟如同每日例行的丧钟,精准地敲碎了李默残存的睡意。他睁开眼,天花板是单调的白色,一如他过去三千多个重复的日夜。三十五年的人生,像一本被匆匆翻过的账簿,留下的只有不断累加的数字和日益沉重的虚空。
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眼镜,指尖却碰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哐当”一声脆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是那面陪伴了他十年的结婚纪念日礼物——一枚镶着夫妻合照的简约相框镜子。镜面从中心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将他们曾经甜蜜的笑容切割得支离破碎。
李默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缠绕上他的脊椎。他愣了几秒,才弯腰去拾捡碎片。手指被锋利的玻璃边缘划了一下,渗出一颗鲜红的血珠。他怔怔地看着那滴血,竟感觉不到疼,只是一种麻木的钝感从指尖蔓延到全身。
“怎么了?”妻子林薇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从门外传来。不知从何时起,他们之间连这种日常的关心都裹上了一层小心翼翼的外衣。
“没事,镜子掉了。”李默的声音干涩,他迅速用纸巾擦掉血迹,将碎片扫到垃圾桶角落,用其他垃圾草草盖住,仿佛这样就能掩盖某种不吉的征兆。
卫生间里,他看着镜中的自己。眼袋浮肿,眼神浑浊,发际线正以不可逆转的速度向头顶撤退。才三十五岁,却已经有了暮气沉沉的疲态。他拧开水龙头,用冷水用力扑打脸颊,试图唤醒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但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只留下更深的疲惫。他曾是美术学院的天之骄子,画笔下曾有过绚烂的星空和澎湃的海浪,如今,他的双手只会敲打键盘,制作无穷无尽的PPT,计算着房贷、车贷和女儿朵朵越来越贵的兴趣班费用。
早餐桌上是惯例的沉默。林薇默默地将煎蛋和牛奶推到他面前。她瘦了,眼角的细纹即便不笑也清晰可见。曾几何时,她是他的模特,他的缪斯,会在他作画时,在一旁安静地看书,阳光洒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像跳跃的金粉。现在,他们之间除了必要的生活对话,几乎无话可说。那些关于艺术、文学和远方的深夜长谈,早已被柴米油盐和彼此消耗的怨气所取代。
七岁的女儿朵朵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牛奶,躲避着父亲的目光。上周,因为朵朵舞蹈课学费的事情,李默失控地吼了她,说她不懂事,不知道爸爸赚钱有多辛苦。朵朵吓得大哭,从那以后,再也没主动跟他说过一句话。
李默张了张嘴,想对女儿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但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最终只是干巴巴地说:“快点吃,要迟到了。”他看到朵朵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林薇则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李默强撑的平静。他抓起公文包,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让他窒息的“家”。
电梯镜子里映出他西装革履的身影,领带系得一丝不苟,像一个标准的社会零件。但他总觉得,这副皮囊之下,某个真实的自己正在慢慢腐烂、消亡。而那面清晨摔碎的镜子,仿佛是一个谶语,预示着他精心维持的、看似完整的生活,即将全面崩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