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更新时间:2025-10-14 17:00:37

天色未明。

风雪,骤然止歇。

惊澜郡主府的正堂内,烛火通明。

白幡,静静低垂。

萧清晏站在母亲的灵位前。

她亲手,将三炷清香插入炉中。

青烟笔直向上。

它缭绕着她沉静如水的侧脸,带着一丝肃穆。

桂嬷嬷肃立一旁。

她手中,捧着一个打开的长条紫檀木匣。

匣内,并非寻常华服。

一件玄色战袍被小心取出。

在烛光下,它缓缓展开。

袍身是北境玄甲军制式的利落剪裁,毫无冗余。

最夺人心魄的,是左胸处那朵以极细金线绣制的牡丹。

但这牡丹,毫无富贵之态。

大团大团暗沉发褐的陈旧血渍,狰狞地覆盖其上。

它们浸透了金线花瓣,蔓延至袍身各处。

那颜色深沉。

它带着穿透了十数年光阴的铁锈腥气,无声诉说着当年的惨烈。

整件袍子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煞气。

冰冷、沉重。

它仿佛刚从尸山血海中归来。

桂嬷嬷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敬畏。

“老王妃遗言。”

她字字清晰。

“此袍乃当年渭水血战,她亲手射杀梁国先锋大将耶律雄时身披之物。”

“血染金线牡丹,自此成袍。”

说到此处,她又将昨夜的话,再次强调了一遍。

“王妃说,此袍非吉服。”

“若非入宫面圣,或见死敌,绝不可动。”

萧清晏伸出手指。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片干涸、板结的暗红血渍。

触感粗粝冰冷。

那股杀伐之气仿佛透过指尖,瞬间与她血脉中属于母亲的那一半彻底共鸣。

她眼底深处,寒芒乍现。

“今日。”

她收回手,声音平静无波。

“正该它重见天日。”

桂嬷嬷欲言又止。

可见郡主神情坚硬,再难相劝,她便不再多言。

她沉默而迅速地服侍萧清晏穿上这件特殊的战袍。

玄色衬得她脸色愈发冷白。

她的身姿,挺拔如雪中青松。

那朵被血污浸透的金线牡丹,在她胸前绽放出诡异而惊心动魄的力量。

无需言语。

一股无形的、带着铁锈血腥的威压,便沉沉弥漫开来。

当萧清晏踏出惊澜郡主府大门,登上马车时,天光微熹。

车轮碾过昨夜新积的薄雪,吱嘎作响。

它驶向皇城。

宫门巍峨。

守卫森严。

守门的金吾卫验过腰牌。

他的目光触及马车内端坐的身影,以及她身上那件醒目的战袍时,猛地一滞。

别人只看到血污。

他却闻到了那股熟悉得让他灵魂战栗的、属于沙场的陈年血腥!

他甚至下意识地辨认出。

那是梁国精锐惯用的兵器,所造成的撕裂伤痕!

那扑面而来的血腥煞气,让久经沙场的老兵也下意识绷紧了脊背。

他握紧了手中长戟,手心渗出冷汗。

马车缓缓驶入宫门甬道。

两侧高耸的宫墙投下巨大的阴影。

愈发显得那辆玄色马车幽暗深沉,仿佛一头蛰伏的巨兽。

有早起洒扫的内侍宫女,远远瞥见马车轮廓,尚不以为意。

但当马车驶近,车窗纱帘被风吹起一角。

它露出车内人玄色袍身上那片刺目的暗红血迹时——

“嘶……”

抽气声此起彼伏。

一个小宫女手中的铜盆“哐当”一声砸在青石地上。

水花四溅。

她却浑然不觉,只惊恐地捂住了嘴。

眼睛瞪得溜圆。

她死死盯着那辆马车,仿佛看到了什么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活着的传说。

沿途遇到的宫人,无论品阶高低,无不骇然变色。

他们如同躲避瘟疫般,迅速垂首躬身。

他们紧贴着冰冷的宫墙根,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缝里去。

所有目光都带着惊惧。

他们死死追随着那辆马车,直到它消失在通往内宫的拐角。

那沉重的车轮声,仿佛不是碾在宫道上。

而是碾在每个人的心尖上,震颤着他们的魂魄。

这哪里是朝见?

分明是裹挟着一身战场煞气的修罗,踏着尸骨归来了!

慈安宫内,暖意融融。

名贵的龙涎香在错金博山炉中袅袅升腾。

它混合着殿角佛龛前供奉的檀香,营造出庄重祥和的氛围。

低低的诵经声伴随着木鱼轻叩。

那是太后晨起的功课。

太后魏书仪端坐于凤椅之上。

她一身绛紫色凤穿牡丹常服,雍容华贵。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岁月痕迹。

唯有一双微微下垂的眼角,透出久居上位的深沉与倦怠。

她心情不错。

她正等着看一出折了傲骨的凤凰,如何向她低头的戏码。

秦怜月侍立在她下首稍后的位置。

她一身素雅的藕荷色宫装。

精心修饰过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

她手腕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藏在宽大的袖中,不引人注目。

“太后娘娘。”

秦怜月的声音轻柔。

“您今日气色真好,这身衣裳衬得您越发尊贵了。”

魏太后眼皮都未抬。

她只淡淡道:“人老了,穿什么都一样。倒是你,手伤未愈,不必总站着伺候。”

“能侍奉娘娘是怜月的福分。”

秦怜月微微屈膝。

她脸上笑容温婉,眼底却飞快掠过一丝嫉恨。

声音压得更低。

“只是……怜月担心郡主她……今日入宫,怕还是带着怨气,冲撞了您。”

魏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

她的语气依旧平淡。

“哀家自有分寸。”

就在这时,殿外通传太监尖细的声音穿透了殿内的檀香与佛音。

“惊澜郡主萧清晏,觐见——!”

殿门,缓缓打开。

一股凛冽的、混杂着室外寒霜与浓重铁锈气息的风,猛地灌入温暖如春的慈安宫。

它瞬间冲散了满殿的龙涎与檀香。

殿内侍立的宫女太监们,几乎是同时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

诵经声戛然而止。

木鱼声也停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门口逆光而立的身影上。

玄色劲装,勾勒出挺拔如松的身姿。

晨光勾勒着她清冷如玉的轮廓。

然而,最夺人心魄的,是她胸前那大片刺目的暗红!

魏太后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攥紧。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瞬间碎裂!

惊愕、难以置信。

随即是如同被当众掌掴般的屈辱与彻骨冰冷,在她眼底凝结!

那件袍子!

那朵被血浸透的牡丹!

她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个名字——耶律雄!

那是她梁国的雄狮,是她少女时代的仰慕之人!

如今,他的血,竟然被仇人的女儿当作战利品,穿到了她的面前!

她搭在凤椅扶手上的另一只手,指甲几乎要嵌进金丝楠木里,骨节泛白。

秦怜月更是倒抽一口冷气。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脸色“唰”地变得惨白。

她死死盯着那袍子上的血污。

恐惧之余,心中涌起一股无法遏制的嫉妒。

凭什么!

凭什么萧清晏有如此显赫的出身,连一件旧袍子都能成为她横行无忌的底气。

而自己却只能靠着阴谋诡计,摇尾乞怜!

萧清晏仿佛对殿内骤降的温度和凝固的气氛毫无所觉。

她步履沉稳。

一步步走到殿中,在距离凤座约一丈远处停下。

动作干脆利落。

她抱拳躬身:“臣女萧清晏,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声音清越。

它打破了死寂。

魏太后深吸一口气。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怒意,和那瞬间被战袍煞气激起的心悸。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长辈般的温和。

“平身吧,清晏丫头。”

她微微抬手,目光扫过萧清晏身上的战袍。

语气一转,带着探究和敲打。

“你这身衣裳……倒是别致。”

“哀家记得,昨日才赐下些锦缎,想着你迁了新府,总该有些体面衣衫。”

“怎么,是宫里的料子不合心意?”

话音未落,侍立在她身侧的一个中年太监便上前一步。

他尖声道:“太后娘娘体恤郡主孝心,特赐上等苏锦十匹、云锦十匹、蜀锦十匹,南海珍珠一斛,东珠头面一套,金镶玉如意两柄,着内务府即刻送往惊澜郡主府!”

“还不快谢恩?”

这哪里是赏赐?

这是明晃晃的提醒和施压!

还没完。

魏太后冰冷的声音又响起,

“哀家听闻你昨日迁了新府,孝心可嘉。”

“只是你年纪尚轻,一个人打理偌大的府邸,恐有不周。

哀家已为你择了两位宫中资深的教养嬷嬷,再拨二十名内侍过去,也好帮你分担分担。”

魏太后话音温和。

她的意图却带着剧毒。

明目张胆地要将眼线扎进萧清晏的心脏。

萧清晏站直身体。

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

她微微躬身:“太后娘娘厚爱,臣女感激涕零。”

魏太后眼中刚闪过一丝满意。

却听她话锋陡然一转。

语气变得无比沉痛:

“只是……亡母灵堂尚在。

新府之中,处处皆是母亲遗物。

睹物思人,哀思难抑。

臣女只觉五内俱焚。

恨不能以身相代。

此刻若受娘娘如此重赏,穿红着绿,于心何安?

岂非令九泉之下的母亲魂魄难安?此其一。”

她顿了顿。

抬起头。

目光澄澈坦荡地迎上太后骤然转冷的视线。

声音清晰无比:

“其二,新府虽陋。

却乃亡母当年陪嫁私产。

一草一木,皆是母亲心血所系。

臣女迁入,是为亡母守灵。

愿日夜相伴,护她魂魄安宁。

府中一切,皆不敢假手外人。

唯恐扰了母亲清净。

臣女不敢以孝之名,行不孝之事。

更不敢因太后娘娘的赏赐,而扰了亡母清净。

望太后娘娘体恤臣女一片拳拳孝心。”

字字句句。

情深意切。

萧清晏将“孝道”二字高举过头顶。

瞬间化作她坚不可摧的壁垒!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魏太后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她感觉胸口发闷。

精心布置的棋局。

被对方轻描淡写地用“孝道”掀了棋盘!

一旁的秦怜月看得心急如焚。

她嫉妒萧清晏能如此理直气壮。

更怕自己失去这次邀功的机会。

再也按捺不住。

她猛地往前一步。

“扑通”一声跪倒在魏太后脚边。

秦怜月指着萧清晏身上的战袍。

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惊恐。

尖利地喊道:

“太后娘娘!您看!

您快看她穿的是什么啊!

这……这满是血污的凶煞之物!

如此不祥。

如此污秽!

郡主竟敢穿入慈安宫。

面见凤驾!

这分明是……分明是对您的大不敬!

是对天家的亵渎啊!

娘娘凤体尊贵。

日日礼佛。

慈悲为怀。

岂容这等凶物冲撞!

求娘娘立刻命她脱下这身污秽之物。

以正宫规。

以安凤心!”

秦怜月的话。

瞬间点燃了魏太后心中积压的怒火。

对!

孝道压不住她。

就用宫规和不敬来压!

她等的就是这个台阶!

“清晏!”

魏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凤威。

目光冰冷地刺向萧清晏。

“怜月所言,你可听见?

慈安宫乃佛门清净之地。

供奉佛祖。

哀家在此颐养天年!

你身披此等污秽血衣入宫。

意欲何为?

是要将这满殿祥瑞佛光都染上血腥吗?

立刻给哀家脱了它!”

命令下达。

带着雷霆之怒。

殿内所有宫女太监噤若寒蝉。

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萧清晏却仿佛没听到那严厉的斥责。

她缓缓低下头。

目光落在胸前那片暗沉的血迹上。

修长的手指抬起。

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力道。

极其缓慢地。

珍而重之地抚摸着那早已干涸凝固的暗褐色血块。

她的动作轻柔。

那是在珍视。

那是在凭吊。

一段尘封的、光荣的往事。

那块血迹,是她母亲的荣光。

殿内静得可怕。

只听得见魏太后因愤怒而加重的呼吸声。

终于,萧清晏抬起头。

那双清亮透彻的眼眸。

越过惊怒的魏太后。

越过幸灾乐祸的秦怜月。

直直地投向虚空。

她的唇角。

极其缓慢地。

向上勾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

声音不高。

却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一个人的耳中:“太后娘娘容禀。”

“此袍,非是污秽凶物。”

她顿了顿。

目光最终落回到脸色铁青的魏太后脸上。

一字一句。

清晰无比。

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锋锐。

“此乃家母,前惊澜郡主林氏,当年于渭水之畔,亲率八百玄甲铁骑,大破梁国三万先锋军时,亲手射杀其先锋大将耶律雄……所穿之战袍!”

“耶律雄”三个字出口的瞬间。

魏太后正捻动佛珠的手猛地一抖。

“啪”的一声脆响。

串着佛珠的丝线应声而断!

十几颗温润的紫檀佛珠瞬间崩裂。

噼里啪啦地滚落在光洁的地面上!

魏太后的脸色。

在那一刻。

由铁青化为煞白!

萧清晏的目光锐利。

紧紧锁定着失态的太后。

将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收入眼底。

然后,她的指尖重重按在那片暗红之上。

声音陡然拔高。

带着无尽的骄傲与凛冽的杀意:

“袍上血迹,皆是——敌寇之血!”

满殿死寂!

落针可闻!

空气仿佛凝固。

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真相震得魂飞魄散!

萧清晏缓缓收回手。

目光冷冷地扫过跪在地上、面无人色的秦怜月。

最后再次直视凤座上失魂落魄的魏太后。

用一种平静到近乎残忍的语调。

发出了最后的质问:

“太后娘娘,您现在还觉得,这为我大周开疆拓土、守护万民的英雄之血……是污秽之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