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庭的铃声还在耳边尖锐地回荡,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我几乎停跳的心脏。每一次嗡鸣都带着催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回去。回到那个地方。回到那个为我丈夫,为林知逸,为那个可能……不,那个被指控的连环杀手辩护的位置。
我的目光无法从桌面上移开。
暗褐色的、大片干涸的血迹,如同丑陋的苔藓,寄生在原本洁净的条纹布料上。那是我亲手挑选的布料,摸上去应该挺括而舒适,此刻却只传递出一种阴冷的、死亡的粘腻感,即使我并未真正触碰它。领口内侧,那行深蓝色的、我曾一针一线满怀爱意绣下的日期——“2018. 06. 12”——像是一个烙铁留下的疤痕,灼烧着我的视网膜。
还有那张纸,那句打印出来的,冰冷彻骨的话:
“我知道真凶是谁,但你不会想知道真相。”
真凶…真凶……
如果真凶不是知逸,那这件衬衫怎么会染着血出现在这里?它本应在他的衣柜里,或者……或者在哪里?我最后一次见他穿是什么时候?记忆一片混乱,像是被搅浑的泥水。周年纪念日之后,他确实常穿,后来呢?某一天,它是不是不见了?我有没有问起过?不记得了,日常的琐碎早已淹没了这些细节。
可如果真凶是他……这包裹又是什么?拙劣的玩笑?恶毒的挑衅?还是……某种更可怕的、我无法理解的陷阱?
“不会想知道真相……”
这五个字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海,盘踞不去,释放着令人麻痹的毒液。什么样的真相,会比我的丈夫是一个残杀数条生命的恶魔更让我无法承受?
“温律师?”休息室的门被敲响,外面传来法警略显催促的声音,“第二次开庭即将开始,请尽快入场。”
声音将我从冰冷的僵直中猛地拽出。我浑身一激灵,几乎是本能地动作起来。不能让人看见!不能让人知道这个包裹的存在!
手指颤抖得厉害,几乎不听使唤。我抓起那张纸条,胡乱地塞进律师袍内侧的贴身口袋,冰凉的纸张贴着皮肤,激起一阵战栗。然后,我用沾染着血腥气的牛皮纸,粗暴地将那件衬衫重新包裹起来,叠了又叠,试图掩盖那刺目的颜色和形状,塞进了我随身携带的、装着卷宗的公文包最底层。公文包合上的刹那,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是一口棺材盖上了盖子。
做完这一切,我撑着桌子边缘,大口喘息,试图平复擂鼓般的心跳,以及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恐慌。镜子里,我的脸比刚才更加惨白,嘴唇上甚至没有一丝血色,只有眼底布满了惊骇过度后的血丝。
不行,温晴,你不能这样进去。
我拧开水龙头,再次用冰冷的水拍打脸颊和脖颈,试图压下那滚烫的恐惧。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冰冷刺骨。我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挺直脊背,整理了一下歪斜的律师袍领口。
推开门,走廊的光线刺得我眼睛微眯。法警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疑惑我的迟缓,但没有多问。
重新步入法庭。那凝滞的、充满审视意味的空气再次包裹了我。法官、陪审团、公诉人、旁听席上那些或好奇或厌恶的目光……所有的焦点,都汇聚在我和被告席上的那个人身上。
林知逸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背挺得笔直,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雕。只是,在我落座时,他极其细微地,朝我的方向偏了一下头。
那一眼,很短,几乎无法捕捉。
但我看见了。
那死寂的荒原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烁了一下。不是希望,不是祈求,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疲惫,甚至是一丝……了然的绝望?
是我的错觉吗?还是因为那个包裹,让我开始用完全不同的眼光去审视他?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撞击着。公文包就放在脚边,安静地立在那里。可我却觉得它像一颗定时炸弹,散发着无声的、只有我能感知到的辐射,灼烧着我的小腿皮肤。那里面的东西,那血,那日期,那行字,在我脑海里疯狂叫嚣。
“辩护人温晴律师,请继续你方的质证意见。”法官的声音传来。
我猛地站起身,膝盖撞在桌腿上,发出一声闷响,引来几道诧异的目光。疼痛让我瞬间清醒了几分。
我拿起之前准备好的材料,关于车辆血迹二次污染可能性的专家意见。目光落在纸面上,那些熟悉的专业术语,此刻却变得陌生而扭曲,无法顺利地组织成有说服力的句子。
我的声音干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在说什么?我自己都快听不清。我的全部感官,似乎都被脚边那个公文包吸走了。我能“闻到”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能“看到”那领口上蓝色的日期,能“听到”那张纸条在我口袋里发出的无声尖啸。
“……因此,我方坚持认为,该份证据的关联性存疑,不应作为定案依据……”我机械地念着稿子,感觉自己像个拙劣的提线木偶。
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瞟向林知逸。
他低垂着眼,看着自己交握放在桌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听到了吗?我此刻漏洞百出的辩护?他会不会失望?还是……他根本不在乎?
“不会想知道真相……”
那个声音又来了。
如果……如果他不是真凶,那我此刻站在这里,用如此苍白无力的言辞为他辩护,岂不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讽刺?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在将他推向更深的深渊?
可如果他是……那我此刻的挣扎,又算什么?帮凶的自我救赎?
思绪像一团乱麻,越扯越紧,几乎要勒断我的呼吸。
公诉人开始了犀利的反驳,字句如刀,刀刀指向林知逸,也像是在凌迟着我。他列举着一个个冰冷的物证,描绘着受害者遇害时的惨状,构建起一个冷酷、残忍的凶手形象,然后将这个形象,与被告席上那个沉默的男人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
每一次指控,都让我脚边的公文包沉重一分。
我知道真凶是谁。
但我不会想知道真相。
休庭时,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第一个冲了出去。没有再去洗手间,而是找了一个无人的、堆放杂物的楼梯间。冰冷的混凝土台阶,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的味道。
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
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拿出那个包裹吗?当庭呈递?告诉法官,我收到了匿名证据,可能指向真凶另有其人?然后呢?然后让所有人都看到那件染血的、绣着我和他纪念日的衬衫?这会是扭转局面的关键,还是坐实他罪行的又一铁证?或者,是引爆一个我更无法控制的局面的火星?
那个寄件人……他/她是谁?目的何在?是帮助?是陷害?还是……某种更阴险的玩弄?
我拿出手机,手指颤抖着,调出了保姆张阿姨的号码,拨通。
“喂?晴小姐?”张阿姨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温和。
“朵朵……朵朵怎么样?”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刚睡醒午觉,喝了牛奶,在看动画片呢,很乖。您放心。”
“……让她……让她接个电话。”我急需听到女儿的声音,那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东西。
短暂的窸窣声后,朵朵软糯清亮的声音传了过来:“妈妈!”
那一刻,强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决堤。我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
“妈妈,你还在帮爸爸打坏人吗?”朵朵天真地问,“你告诉爸爸,朵朵想他了,朵朵画了好多画等他回来看!”
“……嗯。”我哽咽着,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妈妈……妈妈在努力。朵朵乖,听张阿姨的话……”
挂断电话,泪水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膝盖处的衣料。朵朵的笑脸,她的话语,像是一把温柔的刀,在我心口反复切割。
为了朵朵,我必须要知道真相。无论那真相有多么残酷。
可是,如何入手?
从这件衬衫开始。它是最直接、最诡异的线索。
我再次打开公文包,忍着那令人作呕的感觉,将包裹取出,但没有完全展开。我只是仔细地检查那个牛皮纸包装。很普通,随处可见。寄件人处空白。收件人信息是打印的。没有任何指纹或其他明显痕迹。对方很谨慎。
那么,衬衫本身呢?
我强忍着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不适,用手指极其小心地、隔着牛皮纸,触摸那血迹斑斑的区域。布料……除了血迹,似乎还沾着一些极其细小的、深色的颗粒,像是……泥土?或者是某种碎屑?
还有领口。除了那个日期,还有没有其他痕迹?我眯起眼,凑近了,借着楼梯间昏暗的光线仔细查看。在领口内侧,靠近绣线的地方,似乎……似乎有一点点非常不明显的、暗红色的印记,不像大面积的血迹,更像是……蹭上去的?口红的痕迹?不,颜色不对。更像是……某种染料?或者……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一个极其细微的,几乎被血迹掩盖的痕迹,在领口内侧的边缘,一个不仔细看绝对会忽略的位置。
那似乎是一个……用某种尖细的、可能是针尖或者别的东西,刻意划出来的,一个极其潦草的、扭曲的符号。
像是一个字母。
一个……
“L”?
林知逸的“林”的首字母?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L”……
是谁留下的?知逸?还是……受害者?或者是那个所谓的“真凶”?
它想表达什么?
混乱的线索像无数根针,刺入我本就紧绷的神经。血衣,日期,纸条,还有这个突如其来的、含义不明的符号“L”。
法庭的铃声,再一次,如同丧钟般敲响。
我猛地将东西塞回公文包,胡乱地擦干脸上的泪痕,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起来。
双腿依旧发软,但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开始从绝望的废墟中滋生。
无论真相是什么,无论它有多可怕,我必须找出来。
为了朵朵,也为了……我自己。
我整理好律师袍,脸上努力恢复成那个冷静、专业的辩护律师该有的表情,尽管我知道那下面早已裂痕遍布。
推开楼梯间的门,重新走向那个喧嚣与死寂并存的审判之地。
脚步,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
却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坚定。
脚下的路,似乎分岔成了两条。一条通向法庭,那里有我的丈夫,有待裁决的罪与罚。另一条,则通向一个未知的、被血衣和谜语标记的黑暗深处。
而我,必须同时踏上这两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