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翌日,林晚没有选择再去租那冰冷压抑的出租屋。她手里握着这两年在外辛苦打拼、省吃俭用存下的一笔积蓄。这钱本是她用来在南方小城慢慢站稳脚跟、并梦想着有一天能给孩子更好生活的希望之金。此刻,为了孩子,尤其是状况极度糟糕的小雨,她毫不犹豫地动用了这笔“希望”。

目的地,是她阔别已久、心情复杂的娘家。

车子停在娘家那栋三层小楼前,楼体崭新,挂着“林家菜馆”的醒目招牌。这是林晚父母经营多年的饭店,生意红火,家境颇为殷实。站在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家门前,林晚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她心里清楚,母亲对她,始终带着当年她执意嫁给陆枭、不听劝阻的怨气。

开门的是嫂子张慧。看到门外形容憔悴、带着两个瘦弱孩子的林晚,她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立刻堆满了心疼和关切:“哎呀!晚晚?!你怎么……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她一边说一边赶紧侧身让开,目光扫过小雨手腕上刺眼的纱布和空洞的眼神,还有阳阳强装镇定却难掩疲惫的小脸,眉头立刻紧紧皱起,“这是怎么了?孩子怎么……”

林晚的兄长林强闻声也从里面快步走出来,看到妹妹的样子,他高大的身躯明显一震,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担忧:“晚晚?出什么事了?快进屋说!”他连忙接过林晚手里简单的行李。

娘家宽敞明亮,装修得温馨舒适,空气中飘着诱人的饭菜香。林晚的母亲周桂芳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择菜,看到女儿和外孙外孙女进来,她只是抬了抬眼皮,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和挥之不去的冷淡。她没有起身,也没有像嫂子那样急切地询问,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回来了?”

这冷淡的态度像一盆冷水,浇在林晚本就冰冷的心上。她强忍着心酸,低声叫了一句:“妈。”

周桂芳的目光落在小雨手腕的纱布上,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但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孩子这是怎么了?弄成这样?”

林晚简单说明了情况:陆枭又进去了,白薇薇跑了,孩子丢给年迈体弱、自顾不暇的陆母(老太太),小雨状态极差。

“哼,”周桂芳冷哼一声,手里的菜梗被掐断,“早跟你说过,那姓陆的不是个东西!你偏不听!现在好了,自己吃苦不算,还连累孩子!”她的话语像刀子一样,毫不留情地戳着林晚的痛处,“那老太太一把年纪,走路都费劲,自己都顾不好自己,能管得了孩子?孩子跟着她,能好得了才怪!”

嫂子张慧赶紧打圆场:“妈!晚晚和孩子刚回来,肯定累坏了!强子,快带晚晚和孩子去楼上客房休息!妈,您少说两句!”她推了推林强,又给林晚使了个眼色。

林强会意,立刻带着林晚和孩子上楼。客房宽敞明亮,带独立卫浴,布置得很舒适。林强放下行李,拍了拍妹妹的肩膀,低声道:“晚晚,别往心里去。妈就这脾气,她心里……还是心疼你的。先安顿孩子,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哥说。”

林晚点点头,眼眶发热:“谢谢哥。”

兄嫂的善意让林晚冰冷的心感受到一丝暖意。然而,母亲的态度,像一层无形的隔膜,笼罩在这个看似温暖的家里。

在这个舒适的新环境里,小雨的情绪并没有好转。她像一株被连根拔起、移植到温室却早已枯萎的植物。她拒绝阳光,总是把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蜷缩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她依旧沉默,眼神空洞得吓人,手腕上的纱布是房间里最刺目的存在。噩梦依旧纠缠着她,惊醒后的颤抖、压抑的呜咽和无意识的抓挠手臂(手腕的伤痕便是由此而来),让林晚整夜不敢合眼。她只能抱着女儿,一遍遍地在她耳边低语安抚,感受着她身体的冰冷和僵硬。值得庆幸的是,王主任的诊断和林晚的观察都表明,小雨目前的行为是极度痛苦下的自残宣泄和情绪失控,尚未表现出明确的自杀意图或计划。 这微弱的区别,成了林晚绝望中抓住的一根稻草。

阳阳懂事得让人心疼。他努力适应着新环境和新学校(林强很快帮他联系了附近最好的小学)。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他表现得格外乖巧。他会礼貌地向外婆问好(尽管周桂芳只是冷淡地点点头),会帮舅妈张慧拿东西,学习也很认真。但每当看到姐姐痛苦的样子,他的眼神里就会充满担忧和难过。他会默默地给姐姐倒水,把舅舅买的新玩具轻轻放在姐姐床边,或者只是安静地坐在姐姐身边。他是林晚这片无边黑暗里,最温暖、最稳定的光源。

看着女儿日益枯萎的状态,林晚心急如焚。兄嫂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嫂子张慧私下塞给她一张卡:“晚晚,拿着!带孩子去看最好的医生!别心疼钱!妈那边……你别管她说什么。”林晚推辞不过,含着泪收下,心里充满了对兄嫂的感激和对母亲复杂的心酸。

求医之路依然艰难。林晚带着小雨,在兄长的车接车送下,跑遍了市里最好的综合医院、专科医院。昂贵的检查、大包小包的药(从调理气血到安神补脑),效果却微乎其微。小雨像个精致的木偶,顺从地接受着一切,眼神却依旧死寂。

每次从医院回来,周桂芳看到林晚疲惫不堪的样子和小雨毫无生气的状态,总会忍不住冷言冷语几句:“又白花钱了吧?我说什么来着?那孩子就是被你们那家子拖累的!根子上坏了,能好得了吗?那老太太自己都颤颤巍巍,孩子跟着她能学到什么好?”她的话像针一样扎在林晚心上,让她更加痛苦和自责。

一次,在一位资深儿科专家的诊室里,老医生看着小雨的状态和林晚绝望的眼神,语重心长地说:“林女士,孩子的身体指标没有大问题。她的痛苦……根源可能在心上。我建议你,带孩子去省精神卫生中心看看,找王主任,她是青少年心理问题的权威。”

“精神科”这三个字终于无法再回避。林晚的心猛地一沉,但看着女儿毫无生气的样子,她别无选择。她甚至不敢告诉母亲要去精神卫生中心,怕招来更刻薄的嘲讽。

在兄长的陪同下,林晚带着小雨踏上了去省城的火车。省精神卫生中心的环境安静肃穆。在宽敞明亮的诊室里,王主任接待了她们。这位气质温婉却眼神锐利的女医生,耐心倾听了林晚讲述小雨的整个成长经历:家庭的破碎、父爱的缺失、白薇薇的闯入与消失、陆家的混乱(特别强调了年迈体弱、自顾不暇的奶奶无力提供有效照料和情感支持)、母亲的离开与回归……林晚讲得痛苦而混乱,王主任始终安静倾听,偶尔递上纸巾。

接着,王主任请林晚和兄长暂时离开诊室,她要单独和小雨沟通。漫长的等待让林晚坐立不安。一个多小时后,诊室的门才打开。

王主任的表情异常凝重,她把林晚重新叫了进去。

“林女士,”王主任的声音带着沉痛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经过详细的问询、评估和观察,我基本可以确诊:陆小雨患有重度抑郁症,并伴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以及自残行为倾向。”

虽然早有预感,但听到“创伤后应激障碍”这个陌生而沉重的词时,林晚还是如遭雷击,浑身冰凉,兄长林强也倒吸一口凉气。

“医生……怎么会这样?她的创伤……”林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因为她爸爸?白薇薇?还是我……我的离开?还是因为奶奶……”她急切地想找到那个压垮女儿的元凶。

王主任摇摇头,目光带着深深的同情:“病因很复杂,是多种难以承受的压力源长期累积、持续创伤的结果。原生家庭的反复崩塌和长期不稳定感;关键养育者(父亲)的长期缺席和反复遗弃体验(包括陆枭的入狱和您当初的被迫离开对她造成的巨大冲击);在陆家那段混乱和缺乏安全感的生活经历(尤其是与年迈体弱、自顾不暇的奶奶长期共处,无法得到有效照料和情感支持,对敏感的孩子本身就是极大的压力源);目睹这些混乱和创伤本身……”她顿了顿,看着林晚痛苦到近乎麻木的脸,声音更加低沉,“这些都是重要的、深层次的病因土壤。然而……”

王主任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在和小雨单独沟通时,有一个场景她反复提及,并表现出极度的恐惧、羞耻和回避。她提到……在学校里,尤其是她情绪开始明显恶化的那段时间,发生了让她感到极度痛苦和无助的事情。”

“学校?!”林晚的心猛地揪紧,瞳孔骤缩,“学校怎么了?小雨……她从来没跟我说过学校里的事……”

“她可能不敢说,或者觉得说了也不会改变什么,甚至会带来更多麻烦。”王主任解释道,“根据她的反应和模糊的叙述,我推断,陆小雨很可能在学校里遭受了长期的、系统性的校园霸凌。这包括可能持续的言语辱骂(例如嘲笑她没有父亲、母亲不要她了)、刻意的社交孤立,甚至是身体上的轻微推搡或破坏她的物品(扔书本、藏文具等)。这种来自同龄人群体、发生在看似安全校园环境里的系统性伤害,对于一个本就因家庭创伤而极度脆弱、缺乏支持的孩子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是引爆危机的最后一根雷管!它彻底摧毁了她与他人建立信任的可能,让她觉得自己是异类,活该被所有人讨厌,是彻头彻尾的累赘。可以说,校园霸凌,与她原本就不幸的家庭背景相互作用,共同促成了她如今如此严重的心理状况。”

校园霸凌!系统性的欺凌!

这几个字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林晚的心脏,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了女儿那些不明淤青的低语(“自己磕的”),明白了她越来越抗拒上学的原因,明白了她眼神中对人群深入骨髓的恐惧……原来那个看似阳光的地方,对小雨而言,竟是另一个残酷的刑场!而她这个母亲,只顾着应付生活的狂风暴雨,竟全然忽视了女儿在学校正被无声地凌迟!

滔天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自责让林晚浑身颤抖!她恨那些施暴者的恶毒,更恨自己的盲目和疏忽!

“妈……”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小手紧握成拳的阳阳(兄长不放心,也把他带来了),突然抬起了头。他眼圈通红,嘴唇紧抿,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我知道!”

林晚和王主任都惊讶地看向他。

阳阳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和哽咽:“姐姐……姐姐上五年级下学期开始,她们班……还有隔壁班……有几个坏女生就专门欺负她!她们骂她是没爸的野孩子,说妈你跑了不要她了……她们撕过姐姐的练习本,还……还在姐姐课桌里放死虫子……有一次放学……我远远看到她们把姐姐堵在自行车棚后面……推她……抢她的书包……我……我冲过去喊,她们才跑掉……姐姐当时抱着书包蹲在地上哭,手臂上都被掐青了……她不让我告诉你……她说……说告诉老师也没用,她们会变本加厉……还会连累我也被欺负……”

阳阳说完,再也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他既愤怒又委屈地哭诉:“妈……对不起……是我没用……我没保护好姐姐……”

林晚冲过去,一把将儿子紧紧搂进怀里,母子俩的泪水交织在一起:“不!阳阳,不是你的错!是你太勇敢了!是妈妈……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们!是妈妈太没用了!”兄长林强在一旁听得脸色铁青,拳头紧握,眼中充满了怒火。

病因终于赤裸裸地、血淋淋地摊开在她面前:破碎的原生家庭是埋下的地雷,白薇薇的出现和她的离开是引爆线,陆家年迈奶奶的无力照料是残酷的助推器,而最终给予小雨致命重创,将她彻底打入深渊的,是那日复一日、如同凌迟般的校园霸凌!

知道了源头,林晚的心像被巨石压着,却反而生出一种破釜沉舟的清醒。她擦干眼泪,目光灼灼地看向王主任,那眼神里再无犹豫和彷徨,只剩下一个母亲孤注一掷的决绝:“王主任,请您告诉我,我们该怎么治?只要能救我女儿,花多少钱,吃多少苦,我都认!我再也不会把她弄丢了!”

王主任看着林晚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语气也带上了一丝希望:“林女士,小雨的情况虽然非常严重,但目前评估来看,她尚未表现出明确的自杀倾向。她的自残行为,更多是作为一种极端痛苦情绪的发泄方式,以及一种试图重新获得对失控感掌控的尝试,而非明确的求死意愿。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积极信号,为我们接下来的治疗提供了重要的切入点和希望。”

她继续说道:“治疗将是一个长期而艰苦的过程。我们需要结合药物治疗来控制她的抑郁情绪和焦虑症状;需要长期、稳定的心理治疗,特别是针对创伤的认知行为疗法(CBT)和眼动脱敏与再处理(EMDR)疗法,帮助她处理那些痛苦的记忆和扭曲的认知;需要家庭治疗,重建安全感和支持系统;同时,必须立即干预校园霸凌问题!这不仅是治疗的需要,更是防止情况进一步恶化的关键!小雨需要离开那个充满伤害的环境,需要感受到安全和被保护。”

林晚用力点头,每一个字都刻在心里:“我明白!王主任,请您放心!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我会给她转学!我会寸步不离地守着她!我会让她知道,妈妈再也不会让她受到伤害!”

兄长林强也沉声道:“王主任,您尽管开最好的治疗方案!钱不是问题!我们全家都会支持晚晚!校园那边的事情,我去处理!”

漫长而艰苦的治疗征程,在这一刻,真正拉开了序幕。而战斗的地点,就在娘家这方虽然物质丰裕、兄嫂善良,却因母亲的心结而笼罩着一层无形寒冰的屋檐下。林晚左手紧握着女儿冰凉颤抖、伤痕累累的小手,右手紧紧拉着儿子虽然稚嫩却始终传递着力量的手。前路是更加幽深的黑暗隧道,母亲的冷言冷语或许仍是路上的荆棘,但为了女儿,她将披荆斩棘,无所畏惧。兄嫂的支持是她坚实的后盾,而她自己,将化身最坚韧的战士,带领她的儿女,一步一步,凿穿这绝望的黑暗,誓要为孩子们寻回生命的光亮。母亲的冷漠,成了她必须跨越的另一道坎,也让她守护的决心,更加孤绝而坚定。而女儿尚未熄灭的生命之火,是她战斗下去的最大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