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时间,在贫穷与绝望的泥沼中,仿佛被粘稠的黑暗胶着,每一步都沉重得发出闷响,缓慢地、几乎停滞地向前爬行。当陆枭第二次推开那扇象征着“自由”的铁门,重新踏入这个他早已陌生的世界时,女儿小雨已经五岁半,像一株在贫瘠土壤里顽强生长的小草,纤细却敏感,过早地学会了察言观色,懂事得让人心疼;儿子陆阳,才刚刚三岁,对这个突然闯入生活、顶着“爸爸”名号的男人,充满了本能的、小兽般的陌生与恐惧。他的世界,是由母亲单薄的臂弯、姐姐稚嫩的守护和冰冷的墙壁构成的,陆枭的存在,像一个突兀的、带着危险气息的阴影。

陆枭的归来,非但没有为这个摇摇欲坠的家注入一丝暖流,反而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狠狠砸碎了林晚和孩子们用无数个日夜的隐忍与泪水,勉强维持住的那一汪脆弱的平静。他笨拙地、甚至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粗暴,试图挤进那个他缺席了太久的“父亲”和“丈夫”的位置,却处处显得格格不入,像一个误入别人生活的、笨拙的破坏者。面对阳阳,那个怯生生、大眼睛里盛满不安的小男孩,陆枭的手足无措很快变成了不耐烦的呵斥。他错过了阳阳从襁褓到蹒跚学步的整个婴儿期,错过了孩子第一次微笑、第一次牙牙学语、第一次生病时母亲彻夜不眠的守护。他不懂如何拥抱这个小小的、对他充满戒备的生命,他的靠近只会引来阳阳更深的瑟缩和无声的哭泣。小雨,这个曾经在父亲第一次入狱前还懵懂记得他怀抱温度的女儿,在漫长的分离和母亲独自支撑的艰辛中,早已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她记得“爸爸”这个词,记得那张模糊的脸,但长期的缺席,让这份记忆只剩下冰冷的符号。她看着陆枭,眼神里有探究,有困惑,但更多的是小心翼翼的疏离,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

更让林晚心寒彻骨的是,陆枭并未如她无数次在绝望中幻想过的那样,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短暂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安分”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月。很快,那些熟悉又令人作呕的面孔重新出现在家门口,那些充斥着廉价烟草和酒精气味的邀约,轻易地就勾走了陆枭的魂。他又一头扎进了过去的泥潭,与那些狐朋狗友厮混在一起。夜不归宿成了家常便饭,甚至变本加厉。他沉迷于牌桌上那虚幻的输赢快感,在烟雾缭绕的棋牌室里,在劣质酒精的麻痹下,在灯红酒绿的廉价喧嚣中,寻找着那早已被他自己亲手碾碎的、一文不值的“存在感”。林晚也曾试图沟通,在深夜他带着一身烟酒气回来时,在清晨他宿醉未醒时,她放下自尊,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诉说孩子的需要,诉说这个家的窘迫。换来的,只有陆枭不耐烦的敷衍,粗暴的打断,以及最终必然升级的、歇斯底里的争吵。那些争吵像钝刀子割肉,每一次都让她精疲力竭,每一次都让这个家本就稀薄的温度,再降低一分。

生活的重担,并未因陆枭的“归来”而有丝毫减轻,反而因为他无休止的索取和挥霍,变得更加沉重。拮据,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这个家,越收越紧,几乎要勒断所有人的呼吸。转眼间,小雨到了上小学的年纪。报名那天,阳光明媚得刺眼,照在破旧的桌椅上,映出林晚苍白如纸的脸。她翻遍了家里每一个抽屉,每一个角落,把那些藏了又藏的毛票、硬币,甚至孩子们捡回来当宝贝的、磨得光滑的玻璃弹珠都拨开,最终也只凑出薄薄的一小叠零钱。那点钱,连学费的一个零头都够不上。巨大的缺口像一个黑洞,吞噬着她残存的希望。她看着小雨那双充满期待又带着一丝不安的眼睛,看着阳阳懵懂无知的脸,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

走投无路之下,她只能硬着头皮,抱着最后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希望,去找陆枭。她知道他在哪里——那个位于巷子深处、终日门窗紧闭、弥漫着廉价香烟和汗臭味的棋牌室。推开那扇油腻的木门,一股混杂着烟味、汗味、劣质香水味和食物馊味的浊气扑面而来,呛得她几乎窒息。昏暗的灯光下,几张油腻的牌桌旁围满了人,吆喝声、叫骂声、筹码碰撞声汇成一片令人烦躁的噪音海洋。陆枭就在其中一张桌子旁,嘴里斜叼着烟卷,眯着眼睛,正唾沫横飞地跟人叫板,面前散乱地堆着一些皱巴巴的钞票。

林晚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恶心感,拨开烟雾,走到陆枭身边,低声唤他:“陆枭……”

陆枭正打到兴头上,头也没回,不耐烦地挥挥手:“别吵!没看见老子忙着呢!”

“陆枭!”林晚提高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雨要报名了,学费……还差很多。”

“学费?”陆枭终于转过头,眼皮懒懒地撩了一下,嘴里喷出一股浓烟,熏得林晚眼睛发涩。他嗤笑一声,语气轻佻得令人心寒,“老子刚输得精光,裤兜比脸还干净,哪有钱?找你那些‘热心’的邻居借去啊!”他刻意加重了“热心”两个字,尾音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揣测和侮辱,仿佛在暗示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捅进了林晚的心脏,瞬间冻结了她全身的血液。她的脸“唰”地一下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站在那里,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像狂风中的一片枯叶。视线死死钉在牌桌上那些散落的、沾着油污的钞票上——那些钱,足够支付小雨的学费,甚至还有富余。它们被随意地丢在那里,被肮脏的手指拨弄着,像一堆无用的废纸。而陆枭那张满不在乎、甚至带着嘲弄的嘴脸,在烟雾中扭曲变形,成了压垮她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股寒气,从她冻僵的脚底板猛地窜起,沿着脊椎一路冲上头顶,让她头皮发麻,四肢百骸都浸在刺骨的冰水里。就在这一瞬间,无数画面在她眼前疯狂闪回、重叠、爆炸:

无数个深夜,当孩子们沉沉睡去,她佝偻着背,就着昏黄的灯光,一针一线地缝补着孩子们磨破的衣裤、邻居送来的旧衣服,手指被针扎得满是血点,只为多赚几毛钱的缝补费。油灯熏黑了她的眼睑,疲惫像山一样压着她,她却不敢停下。

寒冬腊月,为了省下那几毛钱的公交车费,她抱着裹得严严实实、却依然冻得小脸发紫的阳阳,另一只手紧紧牵着同样冻得瑟瑟发抖的小雨,一步一步,在凛冽的寒风中,在泥泞或结冰的路上,艰难地行走几公里去市场买最便宜的菜。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怀里孩子的重量和心里的重量,几乎要将她压垮。

她鼓起毕生的勇气,放下所有的尊严,回到那个早已不欢迎她的娘家,向兄嫂开口借钱。兄嫂那鄙夷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体无完肤;那些冷嘲热讽的话语,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她早已伤痕累累的心上。她像个乞丐一样站在那里,听着那些诛心之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还要挤出卑微的笑容,为了孩子,她咽下了所有的屈辱……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这些深入骨髓的寒冷、疲惫、屈辱和绝望,在这一刻,在陆枭那轻佻的嘲讽和牌桌上刺眼的钞票面前,轰然爆发!不再是委屈的泪水,不再是隐忍的叹息,而是一种沉寂了太久、压抑了太久、最终被彻底点燃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与决绝!

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棋牌室的喧嚣,陆枭的叫嚷,筹码的碰撞……一切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林晚站在那里,背脊却挺得前所未有的直。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但那平静之下,是火山喷发前令人窒息的死寂。她的眼神,不再是过去的疲惫、哀伤或祈求,而是一种淬了冰、淬了火、淬了钢铁般的决绝光芒,锐利得能刺穿一切虚伪和谎言。

她看着陆枭,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冰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水泥地上,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斩断一切的力量:

“陆枭,”她顿了顿,仿佛在确认这个称呼已经毫无意义,“小雨的学费,我自己想办法。”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让牌桌上的喧嚣戛然而止。所有人都诧异地看向这个平时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女人。陆枭也愣住了,叼着的烟差点掉下来,他似乎没听懂,或者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林晚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吸尽了胸腔里最后一丝对这个男人、对这个“家”的留恋和幻想。然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在心底盘旋了无数个日夜,此刻终于破茧而出的话:

“我们离婚吧。”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棋牌室。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林晚和陆枭之间来回逡巡。

陆枭脸上的错愕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随即被一种被冒犯、被挑战权威的暴怒取代。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筹码乱跳,烟灰四溅。“离就离!”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咆哮起来,唾沫星子喷了林晚一脸,“你以为老子稀罕这个破家?!离!明天就去离!孩子归我!一个你都别想带走!”

“孩子归你?”林晚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和决绝,“陆枭,你拿什么养他们?拿你输光的赌债?拿你夜不归宿的酒气?还是拿你对他们连陌生人都不如的‘父爱’?”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割得陆枭脸色铁青。

“你他妈少废话!”陆枭恼羞成怒,指着林晚的鼻子,“老子是他们的爹!法律说了算!你想离?行!给老子净身出户!带着你的破包袱滚蛋!这屋里的一针一线,你都别想动!孩子,你想都别想!”

“净身出户?”林晚重复了一遍,眼神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她环顾了一下这个所谓的“家”——破败的墙壁,吱呀作响的桌椅,用了十几年补了又补的搪瓷盆,孩子们磨得发亮的旧玩具……这里有什么值得她带走的?除了屈辱和伤痛,还有什么?

她忽然笑了,那笑容凄凉又决绝,像寒冬里最后一片凋零的花瓣。“好。”她吐出一个字,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我净身出户。这屋子里的一切,都留给你。”

她不再看陆枭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不再看牌桌上那些肮脏的钞票,不再看周围那些或惊讶或麻木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她挺直了那被生活重担压弯了无数次的脊梁,那脊梁此刻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玉石俱焚的决绝。她转过身,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了这个弥漫着腐朽气息的棋牌室,走出了这个埋葬了她整个青春和所有幻想的牢笼。

阳光刺眼地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身后,陆枭的咆哮和污言秽语还在传来,但她已经听不见了。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清晰而坚定:离开。带着她的孩子,离开这个地狱。净身出户又如何?她本就一无所有。她唯一拥有的,是她这双手,是她这条命,是她作为母亲,必须为孩子劈开一条生路的决心!

脊梁可以被压弯,但绝不能折断!这一次,她要为自己,为小雨,为阳阳,挺直了,走下去!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是万丈深渊,她也绝不回头!离婚,不是结束,而是她拼尽一切,也要为孩子们争来的、一个没有陆枭的、新的开始!那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刺目的阳光里,像一道斩断过去的利刃,也像一个走向未知却义无反顾的战士。脊梁虽被重压,却在此刻,迸发出前所未有的、不屈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