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沈砚之是被一阵马蹄声惊醒的。

凌晨三点,手机屏幕映着他苍白的脸,高铁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乘务员说这节车厢只有他一个乘客,可此刻那马蹄声就在耳边,铁蹄碾过铁轨,带着潮湿的土腥气,甚至能听见马鼻里喷出的白气——像是寒冬腊月里的雾。

他攥紧了口袋里的青铜哨,那是祖父临终前塞给他的。老人断气前反复说:“回青溪镇,找沈家老宅的门槛石,别踩第七块砖。记住,听见阴兵借道,吹三声哨,别回头。”

青溪镇是沈砚之的故乡,一个藏在湘西群山里的古镇。他十岁离开,印象里只有爬满青苔的石板路,和祖父总锁着的后院。祖父是镇上的“守关人”,这头衔在他童年记忆里等同于“怪人”——总在午夜敲铜锣,在巷口撒糯米,下雨时对着后山烧黄纸。

高铁到站时,天刚蒙蒙亮。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个穿蓝布衫的老太太蹲在角落,背对着他烧纸。火光里飘出些灰黑色的纸人,纸人手里拿着微型弓箭,被风吹得晃晃悠悠,竟像是在朝他鞠躬。

“后生,沈家的?”老太太忽然回头,她的眼睛浑浊,瞳孔里却映着纸人燃烧的火光,“别走正门,走老码头那条路。”

沈砚之没敢接话。他查过青溪镇的资料,官方地图上根本没有“老码头”。可当他走出高铁站,原本应该是柏油路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条青石板路,路尽头隐在晨雾里,隐约能看见泊着艘乌篷船,船头立着个戴斗笠的撑船人,斗笠下的脸埋在阴影里,只露出一截青白的下巴。

上船时,他踩在船板上,听见“咯吱”一声,像是骨头摩擦的声音。撑船人没说话,竹篙一点,船悄无声息地滑进雾里。水面上漂着些东西,起初以为是落叶,仔细看才发现是指甲盖大小的纸人,密密麻麻,都朝着同一个方向——青溪镇的方向。

“沈先生回来了。”撑船人忽然开口,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你祖父的锣,三天没响了。”

沈砚之的心猛地一沉。祖父的铜锣是镇邪用的,每天午夜敲三声,全镇人都能听见。他掏出手机想打给镇上的亲戚,却发现信号栏里跳出一行乱码:【它们等了你二十年】。

船靠岸时,沈砚之看见码头的石碑上刻着三个字:镇阴关。这名字他从未听过,可碑上的裂痕里嵌着些暗红色的东西,像干涸的血。

走进古镇的那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乘务员说这节车厢只有他一个乘客——青溪镇的时间,好像停在了二十年前。

墙上贴着褪色的“计划生育”标语,供销社的铁门上还挂着“凭票供应”的牌子,街角的老钟指针卡在三点十七分,和他手机上的时间分秒不差。更诡异的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香烛味,不是祭祀的檀香,而是……殡仪馆里的福尔马林混着纸钱的味道。

他按照祖父的嘱咐,沿着主街往沈家老宅走。石板路缝隙里长出了半枯的艾草,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是踩在某种动物的皮毛上。路过一家裁缝铺时,他看见玻璃窗里挂着件红嫁衣,领口绣着鸳鸯,可那鸳鸯的眼睛是用黑线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像两只翻白的死鱼眼。

“后生,买件衣裳不?”一个穿蓝布褂的老头从铺子里探出头,他的脸皱得像核桃,嘴角却咧得异常大,“这嫁衣,等了你二十年呢。”

沈砚之拔腿就跑。身后传来老头的笑声,那笑声越来越尖,最后竟变成了女人的呜咽。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红嫁衣不知何时飘到了门口,衣摆拖在地上,像一道正在渗血的伤口。

跑到沈家老宅门口时,他扶着门框喘气,手心摸到些黏腻的东西。低头一看,是门框上渗出的暗红色汁液,闻起来有股铁锈味。老宅的门是朱红色的,上面钉着七排铜钉,每排七颗,可最后一排少了一颗,留下一个黑洞洞的钉眼,像只盯着他的眼睛。

他想起祖父的话,低头数门槛石。一共七块青石板,第七块的颜色比其他几块深,上面刻着个模糊的符号,像是个倒过来的“人”字。

就在他抬脚跨过第六块石板时,马蹄声又响了。

这次格外清晰,从街尾传来,铁蹄敲打着石板路,“笃、笃、笃”,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人说话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

“……还差一个,凑齐四十九个,就能破关了……”

“……沈家的崽回来了,正好填数……”

沈砚之的头皮炸开了。他猛地掏出青铜哨,塞进嘴里用力吹——

第一声哨响,马蹄声顿了一下。

第二声哨响,空气里的香烛味突然变得刺鼻,像是有无数支香在他鼻子前点燃。

第三声哨响,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骚动,像是有无数人撞在一起,还有马的嘶鸣声,凄厉得像是被刀割。

祖父说过,别回头。

沈砚之死死盯着老宅的门,手指颤抖着去摸门环。那门环是铜制的,刻着饕餮纹,摸上去却冰得刺骨,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吱呀——”

门开了一条缝,里面黑黢黢的,飘出一股霉味,还有……一股淡淡的奶香味,像是婴儿身上的味道。

他犹豫了一秒,闪身进去,反手带上门。

门关上的瞬间,身后的马蹄声和人声都消失了,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的心跳。黑暗里,他听见有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像小孩子光着脚踩在地板上,一步一步,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沈砚之在玄关站了三分钟,眼睛才适应黑暗。老宅比他记忆里更破旧,正厅的八仙桌上积着厚厚的灰,墙上挂着的祖父画像歪了,画里老人的眼睛好像动了一下,正盯着他脚边看。

他低头,看见自己的鞋尖离第七块门槛石只有半寸。那石头上的倒“人”字符号,在微光里像是在蠕动。

“谁在那儿?”他壮着胆子问,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荡开,撞出些细碎的回音,听起来像是有人在偷笑。

地板上的脚步声停了。

沈砚之摸到手机,打开手电筒。光束扫过正厅,照见角落里堆着些破旧的竹筐,筐里装着黄纸、朱砂、桃木剑,都是祖父“守关”用的东西。光束移到楼梯口时,他看见扶手上挂着件小小的红肚兜,针脚粗糙,像是小孩子自己缝的。

就在这时,他听见脚下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东西在敲门。

声音是从第七块门槛石下面传来的。

沈砚之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蹲下身,手指轻轻敲了敲那块石板,下面是空的。石板边缘有一道极细的缝,他用指甲抠了抠,缝里掉出些灰黑色的粉末,凑近闻,是烧纸的味道。

“要出来……”

那个很轻的声音又响了,就在他耳边。这次他听清了,是个小孩的声音,奶声奶气的,却带着股说不出的阴冷。

他猛地后退,撞在八仙桌上,桌上的一个青瓷碗掉下来,摔在地上。碗没碎,却滚到了楼梯口,停在红肚兜下面。借着手机光,他看见碗底刻着个字:“祭”。

祖父的日记里提过“祭碗”。说是青溪镇的人去世后,家人要在门槛下埋一只祭碗,碗里装着死者的指甲和头发,这样魂魄才能找到回家的路。可沈家老宅的门槛下,埋的会是谁?

他想起自己的父亲。父亲在他五岁时就失踪了,祖父说父亲“走了阴兵路”,再也回不来了。当时他不懂,现在想来,那马蹄声、那“凑齐四十九个”的话,难道和父亲的失踪有关?

沈砚之深吸一口气,重新蹲到门槛石前。他用尽全力去搬那块石板,石板纹丝不动,反而从缝里渗出更多暗红色的汁液,像血一样顺着石板往下流,在地上积成小小的一滩。

“别碰它。”

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沈砚之吓了一跳,回头看见那个在码头烧纸的老太太站在门口,手里拄着根竹杖,竹杖头刻着个和门槛石上一样的倒“人”字。

“你是谁?”沈砚之站起身,握紧了青铜哨。

“我是你祖奶奶的妹妹,叫我七婆就行。”老太太走进来,竹杖在地上敲了敲,“这石板下面压着的,是‘关’的钥匙。你祖父守了一辈子,就是为了不让它出来。”

“什么关?镇阴关吗?”

七婆点点头,眼睛瞟向墙上的祖父画像:“青溪镇不是镇,是关。三百年前,这里是古战场,死了十万兵马,魂魄不散,聚在镇外的黑风口。后来有个高人在这里建了镇,用四十九户活人的血脉当锁,把那些阴兵锁在关里。沈家就是第一户,你的血,是锁芯。”

沈砚之觉得后背发凉:“阴兵借道……就是那些兵马?”

“是,也不是。”七婆走到门槛石前,从袖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些糯米和朱砂,“它们每年中元节会试着破关,要是能凑齐四十九个生人魂魄,就能冲出关去,到时候整个湘西都要遭殃。你祖父的锣,就是给关里的东西敲警钟的——告诉它们,守关人还在。”

“那他现在……”

七婆的声音低了下去:“三天前,你祖父敲完锣,就没回来。有人看见他在后山的黑风口,被一团黑雾卷走了。”

沈砚之的手开始发抖。难怪七婆说锣三天没响了,难怪阴兵敢在白天就出来游荡——守关人没了。

“后生,你得接你祖父的班。”七婆把布包里的糯米撒在门槛石上,朱砂在石缝里画出一道符,“你父亲当年就是不想当守关人,才偷偷跑了,结果被阴兵抓去当‘带路兵’,永世不得超生。你要是也跑,不仅你自己,全镇的人都要陪你死。”

她的话刚说完,门槛石下面突然传来一阵抓挠声,像是有指甲在石板上乱刮,听得人头皮发麻。那奶声奶气的声音又响了,这次带着哭腔:

“放我出去……我冷……”

沈砚之看向七婆:“下面到底是什么?”

七婆的脸色白了白,竹杖往地上重重一磕:“是你没出世的姑姑。当年你祖母怀她的时候,被关里的东西缠上了,生下来就是死胎。你祖父没办法,只能把她埋在门槛下,用她的魂魄当‘镇关钉’,这才能让关里的东西老实了二十年。”

抓挠声越来越急,石板开始轻微地晃动,那些暗红色的汁液涌得更快了,在地上汇成细细的小溪。

“它要出来了。”七婆的声音发颤,“你祖父不在,镇关钉松了……”

沈砚之突然想起祖父日记里的一句话:【关里关的不是阴兵,是比阴兵更可怕的东西。它借阴兵的形,藏在血里,等一个沈家的人,替它打开门。】

他握紧青铜哨,后退一步,后背撞到了楼梯扶手。扶手摇晃了一下,那件红肚兜掉了下来,落在他脚边。

肚兜的布料很旧,上面绣着的花纹不是普通的吉祥图案,而是一个由无数小人组成的圆圈,每个小人都举着刀,像是在……献祭。

就在这时,门槛石“咔嚓”一声裂了道缝,缝里伸出一只小小的手,指甲是青黑色的,正朝着他的脚踝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