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镜像
林澈看到镜中的自己正在缓慢地融化。
不是比喻，是物理意义上的融化。
像一块被置于烈日下的蜡像，皮肤沿着颧骨滑落，露出底下苍白而坚硬的骨骼轮廓，眼睛像两颗失去支撑的黑葡萄，滴落，在洗手池的白瓷上溅开黏稠的、无声的痕迹。他甚至能闻到一种类似热塑料和旧纸张燃烧的、难以言喻的焦糊味。
他猛地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依靠那点锐利的痛感将自己拉回现实。
深吸一口气，鼻腔里是消毒水和廉价柠檬味香薰混合的、写字楼卫生间特有的窒息性气味。
再睁开时，镜面光洁如新，映出一张二十七岁、略显苍白但绝对完整的脸。
只是那双眼睛里，残留着尚未褪尽的惊悸，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眼下的乌青是任何昂贵眼霜都无法掩盖的印记。
“又来了。”
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卫生间里产生微弱的回响。
他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用力拍打脸颊和后颈，试图驱散那彻骨的寒意。
水珠顺着他的下颌线滴落，打湿了衬衫的领口。
这是本周第三次出现幻觉。或者说，是他过度疲劳的神经发出的、越来越清晰的警告。
作为“星图传媒”最年轻的项目总监，林澈是别人眼中的“人生赢家”，是社交媒体上闪着光的榜样。
他的账号“澈见”拥有百万粉丝，精心分享着“高效能人士的七个习惯”、“如何实现工作与生活的完美平衡”、“断舍离，找回内心的宁静”等精致内容。
每一张配图都光线柔和，构图完美，展现着一个秩序井然、积极向上的理想人生——晨起的一杯手冲咖啡，工整的手写笔记，窗明几净的书房，以及偶尔露出的、带着恰到好处微笑的侧脸。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切是多么巨大的、精心构筑的谎言。
真实的林澈，像一只被无形之手疯狂抽打的陀螺，被KPI、数据报表、无休止的会议和甲方的奇葩需求折磨得濒临崩溃。
他每天靠超量的咖啡因和褪黑素维持运转，焦虑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常常在深夜让他窒息般惊醒。
那面镜子，仿佛成了他内心真实状态的投射屏，在他最脆弱的时刻，残忍地展现出“完美”表象下的崩解真相。
回到位于开放式办公区角落的独立办公室，玻璃隔断并不能带来真正的隐私，反而让他感觉像生活在鱼缸里，一举一动都被人审视。
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待办事项列表像一条永无止境的贪吃蛇。
手机屏幕亮起，是女友小薇发来的消息，带着可爱的猫咪表情包：
“宝贝，晚上一起吃饭吗？新发现一家超有格调的意大利餐厅，环境超好，拍照肯定很棒！（星星眼）”
林澈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胃里一阵熟悉的抽搐。
他几乎能想象出今晚的场景：柔和的灯光，精致的餐具，他需要摆出恰到好处的微笑，在看似随性实则刻意寻找的角度下，拍出几十张照片以供小薇筛选，然后编辑一段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字斟句酌的文案，接受粉丝们“神仙爱情”、“人生赢家”的赞美和羡慕。
这个过程，曾经带给他虚荣的满足，现在却只感到一种表演式的、沉重的负担，仿佛每一张笑脸都是在透支他本已枯竭的能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