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失途之日
记忆是有气味的。对于一九九四年的春天，我的嗅觉记忆是梧桐花的淡紫色甜香，混杂着成都盆地特有的、永远挥之不去的潮湿空气，以及李静阿姨家厨房里飘出的、令人心安的豆瓣酱和腊肉的味道。
那一年，我十六岁，读高一。用我母亲的话说，正处在“狗都嫌”的年纪，精力过剩，好奇心泛滥，且天不怕地不怕。我的好友
则恰恰相反，她比我高半头，性格沉稳得像个小大人，是我们两人小团体里天然的定海神针。因为父母工作繁忙，我们像当时许多学生一样，选择了“搭餐”——固定在一户人家解决午饭。李静的阿姨家就在学校附近的水碾河街，成了我们每日的补给站。
那年头的成都，时间流淌得似乎比现在缓慢。四月十二日下午，阳光难得地穿透了常见的阴霾，把教学楼的外墙晒得暖洋洋的。期中考试刚结束，教室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懒散气氛。班主任在讲台上絮絮叨叨地总结着考试情况，底下没几个人在认真听。粉笔灰在透过窗户的光柱里跳舞，后排已经有男生偷偷摸出了武侠小说。
李静用圆珠笔轻轻戳了戳我的后背，我配合地向后靠了靠。
“喂，我阿姨说，书到了。”她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邀功的喜悦。
我猛地转头，动作太大，引得讲台上的老师投来不满的一瞥。“真的？港版的？”我急切地低声问，心脏砰砰直跳。
“嗯，《倚天屠龙记》第三、四册，昨天刚捎回来的，油墨味儿还没散尽呢。”李静脸上带着笑，“阿姨知道你喜欢，特意嘱咐给你留一套。”
金庸的港版小说！在那个精神食粮相对匮乏的年代，这玩意儿对我们这些“武侠迷”的吸引力，不亚于现在的限量版游戏主机。我们平时传阅的都是错漏百出的盗版，能拥有一套印刷精良、装帧正宗的港版，是我不敢奢望的梦想。
下课铃像救赎般响起，老师刚宣布放学，教室里就炸开了锅。我和李静像两颗出膛的炮弹，第一个冲出教室，飞奔到自行车棚。我们的坐骑是两辆二八圈的永久牌自行车，虽然有些旧，但在我们脚下却显得威风凛凛。
“快点快点！拿了书我还能赶回家看两章！”我一边笨拙地开锁，一边催促道。
李静则不紧不慢地整理着书包带，笑道：“瞧把你急的，书又不会长翅膀飞了。再说了，那条路你闭着眼睛都能骑到，耽误不了你当‘明教教主’。”
这话倒是不假。从学校到水碾河街的阿姨家，是一条我们走了不下百遍的路。出校门，沿东风路直行，过两个十字路口，看到成都饭店那熟悉的招牌后，往右一拐，再骑几分钟就到了。简单得如同身体的本能，全程不超过十五分钟。在那个没有智能手机导航的年代，我们对这座城市的认知，就建立在这样一条条用车轮和脚步丈量出来的、烙印在脑海里的“活地图”上。
春风拂面，带着暖意。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已经抽出了嫩绿的新叶，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路上洒下斑驳晃动的光点。我一边卖力地蹬着脚踏板，一边和李静争论着《倚天屠龙记》的剧情。
“要我说，张无忌最后还是得选赵敏，”我大声发表着高见，“周芷若心思太重，活得累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