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丝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斜斜地扎在黔北山区的土路上。泥泞裹挟着碎石,在林笑的解放鞋底下发出“咕叽”的声响,仿佛在嘲笑着这个背着半袋红薯、深一脚浅一脚往学校赶的少年。他的裤脚早已被泥水浸透,冻得发青的脚踝裸露在外,却丝毫没有影响他前进的速度——再过半小时,早自习就要开始了,而从家到镇中学的五公里山路,他必须在规定时间内走完。

这是1998年的深秋,林笑十四岁,读初二。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领口处还打着一块不太显眼的补丁,那是母亲连夜用缝纫机缝补的。怀里揣着的红薯是昨晚剩下的,硬邦邦的,带着土窖里的寒气,却是他一天的口粮。

“笑笑,等等!”身后传来母亲的呼喊,声音里带着喘息。林笑停下脚步,回头看见母亲小跑着追上来,手里攥着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东西。她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布满皱纹的额头上,裤腿同样沾满泥浆,显然是追了他好一段路。

“妈,您咋来了?”林笑皱起眉,他知道母亲的腰不好,平时连弯腰喂猪都疼得直咧嘴,更别说在这种烂泥路上奔跑了。

母亲喘着气,把塑料袋塞进他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塑料传过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暖意。“刚蒸好的,热乎着呢,路上吃。”塑料袋里是两个白面馒头,还冒着热气,混杂着淡淡的麦香——这在顿顿红薯玉米的家里,算得上是奢侈品。林笑知道,这一定是母亲把攒了半个月的鸡蛋卖给供销社,换了面粉特意给他做的。

“我不吃,您留着吧。”林笑把塑料袋往回推,眼眶有些发热。他记得妹妹昨天还念叨着想吃白面馒头,母亲却说面粉吃完了,原来竟是省给他的。

“让你拿着就拿着!”母亲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眼眶却红了,“读书费脑子,不吃饱咋行?妈和你妹在家吃红薯就行。”她顿了顿,用粗糙的手掌擦了擦林笑脸上的雨水,声音放软了些,“好好学,将来走出这大山,别像妈一样,一辈子只能跟泥巴打交道。”

林笑看着母亲手上的老茧,那是常年农活留下的印记,深深浅浅,像地图上的沟壑。他用力点头,把馒头紧紧揣进怀里,胸口被烫得发疼,心里却像燃起了一团火。“妈,您放心,我一定考上大学,带您和妹妹去城里住。”

这句话,他说了无数次,每次说的时候,都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

赶到学校时,早自习的铃声刚刚响起。林笑冲进教室,在最后一排的座位坐下,同桌王大壮凑过来,吸了吸鼻子:“你身上有馒头味儿?”林笑把怀里的馒头往课桌里塞了塞,没说话。王大壮是镇上供销社主任的儿子,每天早上都能吃上油条豆浆,他大概永远不会明白,一个白面馒头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上课铃响了,语文老师拿着课本走进来,在黑板上写下“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几个字。林笑挺直腰板,目光紧紧盯着黑板,手里的铅笔在草稿纸上反复写着这几个字。他知道,自己的“忧患”就是这连绵的大山,是永远也干不完的农活,是父母日渐佝偻的背影,而“安乐”,则在山外的世界里,在那张他只在课本上见过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里。

中午休息时,林笑躲在教室后面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馒头,掰了一半藏起来,另一半慢慢嚼着。麦香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他吃得很慢,仿佛在品尝世间最美味的珍馐。王大壮拿着一个肉包子走过来,咬了一大口,油汁顺着嘴角流下来:“林笑,我这包子吃不完,给你吧?”

林笑摇摇头:“不用,我有馒头。”

王大壮撇撇嘴,把咬过的包子扔进了垃圾桶,嘟囔着:“真傻,有肉包子不吃,啃什么硬馒头。”林笑看着那个被扔掉的包子,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那足够他和妹妹吃两顿了。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剩下的半个馒头又包好,放进书包里,那是留给晚上复习时垫肚子的。

下午的数学课,老师讲的是几何证明题,林笑听得格外认真。他的数学课本是上届学生用过的,封面已经脱落,里面的字迹密密麻麻,有上一任主人的笔记,也有他自己补充的重点。当老师提问时,全班只有他一个人举起了手,并且准确无误地说出了证明过程。老师赞许地看着他:“林笑同学,思路很清晰,继续努力。”

林笑坐下时,能感觉到周围同学的目光,有羡慕,也有嫉妒。王大壮在旁边小声说:“装什么装,不就是会做一道题吗?”林笑没有理会,他知道,只有把书读好,才能让那些轻视他的人闭嘴,才能让父母过上好日子。

放学回家的路上,天已经黑了。林笑借着月光,脚步不停地往家赶。路过村口的小卖部时,他停下脚步,看着橱窗里那个崭新的书包——那是他梦寐以求的,蓝色的,带着卡通图案,不像他现在这个用化肥袋缝的书包,背起来硌得肩膀生疼。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就转身离开了,他知道,那个书包要五十块钱,相当于家里半个月的生活费。

回到家时,母亲正在灶台前忙碌,锅里煮着红薯稀饭,飘出淡淡的甜味。妹妹林月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她的铅笔头已经短得快握不住了,却还在认真地写着。“哥,你回来了!”林月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今天老师表扬我了,说我字写得好。”

林笑摸了摸妹妹的头,从书包里拿出中午藏起来的半个馒头,递给她:“快吃吧,热乎的。”林月欢呼一声,小心翼翼地接过馒头,小口小口地吃着,还不忘分给母亲一半。母亲笑着说:“妈不饿,你吃吧。”

晚饭时,一家人围坐在炕桌前,喝着红薯稀饭,就着咸菜。父亲林建国沉默地喝着酒,那是自己酿的包谷酒,辛辣刺鼻。他放下酒杯,看着林笑:“明天跟我去山上砍竹子,学校要交的学杂费,还差点。”

林笑点了点头:“好。”他知道,父亲说的“差点”,其实是还差一大半。为了给他凑学费,家里已经把能卖的都卖了,连那头养了半年的小猪都提前出栏了。

吃完饭,林笑坐在煤油灯下复习功课。灯光昏黄,照着他专注的脸庞,也照着墙上那张泛黄的奖状——那是他去年获得的“三好学生”奖状,是这个家里最耀眼的装饰。母亲坐在他旁边,纳着鞋底,针脚细密而均匀。“笑笑,别太累了,早点睡。”

“妈,我再看会儿。”林笑头也不抬地说,手里的笔在纸上飞快地演算着。他知道,每多学一个知识点,就离梦想近了一步。窗外的风吹过,带着山林的气息,仿佛在诉说着大山的故事。而林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他想起白天在课本上看到的那句话:“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他握紧了拳头,心里默念着:大山,困不住我的野心;贫穷,挡不住我的脚步。总有一天,我要走出这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创造属于自己的辉煌。

煤油灯的火苗跳动着,映在他年轻而坚定的脸上,像一颗即将燎原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