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秀院
宜修侧坐在屋内的榻上,盯着桌上的茶点怔怔出神。
从晨间请脉被告知有身孕起,她就坐在这儿,到现在已经有一个时辰了。
绘春并几个小丫头原本以为自己主子是高兴的说不出话来了,还玩笑着恭维想要讨主子赏,可过了几息却发现宜修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激动欣喜的神情,心里忐忑起来,加上染冬一直在旁边使眼色,慢慢也歇了笑脸。
不久,剪秋从里屋出来,走上前喝斥走了屋里的小丫头,又转身狠狠掐了绘春一把,把绘春疼得发抖,却不敢漏出声响,灰溜溜地跟着剪秋肃立静默着候在一旁,房间一时又恢复了寂静。
宜修并没有注意到贴身丫头们的眉眼官司,她只是在想上个月德妃乌雅氏跟她说得话。
乌拉那拉氏和德妃乌雅氏的娘家早些年就连了宗,按辈分算,她该唤德妃一声姑母的。
后来,她又被赐婚给了四阿哥做侧福晋,德妃就又成了她的婆母。
因着这层亲戚情份,德妃和宜修的关系其实是很不错的,每逢宫中的宴会,德妃就会唤宜修到永和宫聊天解闷儿,宫中发放节礼的时候,也会顺带命贴身的婢子出宫送些赏赐。
只是后来随着恪战入朝,颇得太子宠信,皇帝也开始重用他,四阿哥府的地位水涨船高。
德妃作为陪伴康熙帝二十多年的后宫第一等‘贴心人’,慢慢就和宜修的关系淡了下来,永和宫也不再和四贝勒府联络了。
直到上个月,德妃突然传召宜修入宫,说是在永和宫办了个赏花宴,请了相熟的人去喝茶吃点心。
宜修就去了。
永和宫的装潢依旧是清雅中透着富贵,德妃的脸上也依旧是温和娴静的笑。
永和宫的人不多,德妃只请了乌拉那拉氏族里几位有品阶的贵妇人,并着永和宫几位小答应。
宜修的嫡母觉罗氏也在席间,只是这回,她是跟着一众妇人向宜修行礼的。
毕竟皇子侧福晋的品阶天然高于大臣内眷,先国法再家法嘛。
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嫡母向她下跪行礼,宜修感到一种隐秘的欢喜和愉悦。
她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笑容端庄地叫了起。
众人回到座位,开始还是一片热闹祥和的氛围,
德妃笑意盈盈地说着贝勒爷在江南的差事办得好,太子为其上表请功,圣上也龙颜大悦,估摸着年后就要封郡王了。
宜修听到这个消息很高兴。
男人们在外面建功立业,后院的女人们也能跟着沾光,特别是对于宜修这样有品阶也可以外出交际的女子,往后在侧福晋们的聚会上也更能说得上话。
富贵,荣耀,恩宠
这时候的女子,一辈子图得不就这几样东西吗?
宜修渐渐放松下来,也跟着席间众人玩笑了几句,还敬了德妃一杯果子酒。
只是酒杯还没放下,德妃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宜修直接僵立原地,整个人如坠冰窟。
“姐姐,要做爷的福晋?”
宜修脸上的笑僵住了,面上的红晕急速褪去,手指也不自觉得颤抖起来,要握紧帕子才能勉强遮掩着不失态。
她看向上首的德妃,依旧是和善从容的样子,端起小桌子上的香茶细细地品鉴,仿佛刚刚说话的人不是她一样。
宜修张了张口,有些无措道:
“之前不是说,父亲母亲给姐姐相看了于佳氏的小将军......”
宜修停住了,是啊,于佳氏的将军,又怎么比得上铁板钉钉的郡王福晋呢?
宜修低下了头,她感到一种被愚弄和轻视的愤怒。
她看到嫡母觉罗氏又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态,低垂着眼看她的时候仿佛她是什么低贱的,不值一提的蝼蚁一般!
愤怒开始蔓延,宜修恨恨盯着觉罗氏:
贱人!她就应该永远跪在自己脚下!
柔则!柔则!
乌拉那拉·柔则!为什么又是你!
为什么,你总要来抢我的东西!
我的富贵生活被你夺走!
我的荣光声名被你掩盖!
现在,现在连贝勒爷对我的恩宠,你又要来抢!
愤怒向上游走,逐渐烧红了宜修脸颊,眼睛,也烧没了她的理智。
宜修垂眸冷笑道:
“娘娘和母亲高兴得太早了吧,谁不知道我们爷性情刚直,最重规矩,我在贝勒爷府里,姐姐却也要进府,这姐姐妹妹共侍一夫的福气......”
“宜修!”
德妃一声呵斥,阻断了宜修接下来的话,也唤回了她被愤怒淹没的理智。
德妃没有再说话,只是沉下了脸,毕竟是位列后宫四妃之一的高位嫔妃,长久掌权带来的威势已经让她身上再也看不出一丝一毫当初做小宫女的卑怯,面无表情的样子还是很唬人的
永和宫的小答应们诚惶诚恐地告退了。
觉罗氏等一众夫人低头跪了下去。
宜修双腿发软,上首的德妃盯着她的目光让她不自觉低头,想要俯首请罪,可是胸中蕴含的怒气又仿佛给予了她无限的勇气。
凭什么?!
凭什么我要请罪?!
当初贝勒爷还是光头阿哥的时候,是嫡母看不上爷,怕柔则嫁过来受委屈,就把她推了出去,现在爷眼看着功成名就,青云直上了,觉罗氏又想来直接摘桃子?
做梦!
贱人做梦!
她不会同意的!她绝不会认输!
宜修硬是站在了原地,身旁剪秋的身体和手也在颤抖,却仍给了宜修一些支撑,她站在那里,膝盖没有弯一点的意思,高昂着头回视德妃探究的目光,无声地表达自己的抗争和不满。
跪在地上的觉罗氏恨得咬牙
“这个小贱人,什么时候骨头这么硬了?”
永和宫一片窒息般的死寂
少顷,上首的德妃突然变脸似的笑了一下。
不多时,又恢复成了那副菩萨似的面容,温声细语的嗔怪着宜修:
“你这孩子,本宫也只是那么一说罢了”
又轻轻叹息:
“到底是年轻啊,倔头倔脑的样子,瞧着也是可爱的。”
无视了底下觉罗氏焦急抬头的欲言又止
德妃摆了摆手,淡声道:
“行了,本宫乏了,今个儿宴会就到这儿罢,宜修留一会儿,咱们姑侄俩也许久没说过话了。”
她将姑侄两个字咬得有些重
宜修抿了抿唇,重又低下头,面无表情地应道:“是,姑母”
底下乌拉那拉氏的夫人们纷纷谢恩告退,由竹息领着走向了永和宫大门。
觉罗氏心有不甘,还想要开口说话,被身边的一位圆脸夫人拉住袖子制止了。
是费扬古堂哥的福晋,现今乌拉那拉氏的族长夫人——喜塔腊氏
喜塔腊氏在族中的人缘极好,膝下三个儿子也眼见着是有出息的,丈夫的官阶和费扬古也差不多,觉罗氏不敢在她面前放肆,只得不情不愿的被她拉着走了。
一路上,喜塔腊氏拉着觉罗氏的手就没松开过。
看见觉罗氏那磨磨唧唧不愿意走的样子,喜塔腊氏心里对这个堂妯娌的厌烦程度几乎要到顶了。
喜塔腊氏是典型的满洲姑奶奶性格
热情爽朗,胆大心细
跟人相处的时候是很能发现别人身上的优点的,说话做事也是让人如沐春风,心下宽慰。
这也是她能与族中各个旁支妯娌都和善相处的原因
可是说实话,从第一次跟这个妯娌见面,喜塔腊氏就很难受
怎么会有人像是黑洞一样,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闪光点啊!
这个妯娌愚蠢短视,又贪婪势利,有什么好的总想划拉到自家去,一星半点也不愿分给别人,自己没儿子,又不愿意妾室生孩子,堂弟费扬古竟也被拿捏住了,后院妾室就那小猫两三只,如今人到中年,膝下竟只有两女。
要知道,费扬古身上可是真有个爵位要继承的,百年之后没有继承人,爵位是要被收走的!
而且今日看宜修和觉罗氏的相处,两人好像早有嫌隙,估摸着宜修在闺中的日子不好过,竟似对觉罗氏颇为怨怼!
长生天啊!
怎么会有人又蠢又毒啊!
喜塔腊氏在心里抓狂
你没事儿跟一个庶女过不去干什么?她是能占你位子还是抢你吃喝啊?
怎么,虐待庶女能给你家爷们涨俸禄吗?
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真看不惯庶女,要么送到庄子上养着,要么狠狠心,在人成气候之前就封了口,那倒也罢了。
把长成了的心有怨怼的庶女送去皇子府当侧福晋是什么操作啊!
天爷啊,怎么会有人这么离谱啊?!
觉罗氏的人都这么癫吗??
喜塔腊氏心里骂骂咧咧,可是碍于两家的亲戚关系,又有德妃娘娘这一层保障,不得不耐着性子劝解觉罗氏:
“弟妹安心,侧福晋现在毕竟年轻,少年慕艾,心里记挂着四贝勒,转不过弯儿来也是有的,德妃娘娘一劝就好了,为了父母亲族,侧福晋早晚会想通的。”
觉罗氏眼睛一亮:“真的吗?”
喜塔腊氏看她还能听进去自己的话,心下一松,含笑道:
“那是自然,咱们娘娘要办的事,哪有办不成的”
觉罗氏听得眉开眼笑,重重点头,赞同道:“嫂子说得是呢!”
话音一转,又面露不满,语气刻薄:
“宜修那个小贱蹄子,以为入了王府我就拿她没法子了?”
“哼!刚才还敢在我面前摆主子的谱儿?等着吧,等我儿柔则入了王府做了福晋必独得恩宠,看这个小贱人还敢不敢仗着四贝勒不敬我这个嫡母!”
喜塔腊氏: ......
神经病啊!
喜塔腊氏面无表情地扔下觉罗氏的手,面无表情地整理朝服,面无表情地转身往宫外走。
身后觉罗氏还在“嫂嫂嫂嫂”的呼唤,喜塔腊氏一次也没有回头,反而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小跑了。
走出宫外也一路不停歇,直至上了马车才喘了口气,不顾身边嬷嬷担忧的目光,喜塔腊氏连声吩咐车夫:
“快走!快走!马上回府!”
车夫“哎”了一声就松开了缰绳开始赶车
车厢里喜塔腊氏的嬷嬷一边给小主子顺气一边担忧询问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宫里出什么事了?
喜塔腊氏喝口茶缓了一会儿,才惊魂未定地拿帕子擦了擦头上跑出来的汗,擦完反应过来这个帕子刚才碰到过觉罗氏的手,又立马嫌弃的丢开。
旁观的嬷嬷: ......
小主子怎么怪怪的
喜塔腊氏疲惫的叹了口气,方才回答奶嬷嬷的问题:
“宫中没事儿,一切顺利,是我刚刚遇见一个脑内有疾的人,被吓到了”
嬷嬷惊了一跳,连忙起身查看喜塔腊氏是否安好:
“皇宫大内怎会有这等人,主子可有被伤到?”
喜塔腊氏圆圆的脸一皱,似乎很不堪回想地道:
“心被伤到了”
看着呆愣的嬷嬷又认真重复了一遍:
“被创伤的!”
“嬷嬷,回去我要沐浴焚香!这朝服也要好好洗洗,一定用柚子叶驱驱邪”
“嬷嬷,蠢病不会传染吧?我感觉我现在身上好不干净啊!回去跟老爷说,给我请个萨满,我要跨火盆,跨个大的!”
“啊!嬷嬷!回去给我告病!告病!最近我都不要出门了!”
嬷嬷: ......
原来不是错觉?小主子是真得有点儿怪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