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父皇!”

太子朱标的身影出现在暖阁门口。

他脸色苍白,嘴唇紧抿,

平日里温润如玉的眼眸此刻却燃烧着熊熊怒火,

甚至带着一丝悲愤。

朱标显然是一路疾行而来,

连身上的常服都有些凌乱。

朱标一眼就看到了殿内肃立的陆离,

但他此刻的目光完全被龙案后那个身影攫住。

朱标大步上前,

甚至顾不得行礼,

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父皇!儿臣……儿臣斗胆请问!”

“空印一案,牵连十三省千余官员!诏狱人满为患,午门外血流漂杵!”

“此非惩贪治吏,此乃……此乃屠戮!是毫无人性的屠戮啊!”

朱标指着案上那些血淋淋的卷宗痛心疾首。

“这些官员,或有懈怠,或有积习难改,然其中亦不乏能吏干臣!”

“纵有罪责,岂能不分青红皂白,一概诛戮?”

“如此下去,朝廷无人可用,地方政务瘫痪,黎民百姓何辜?!”

“父皇!开国之初,便如此大杀特杀,岂是明君所为?!岂不让天下人寒心?!让后世史书如何评说?!”

朱标的声调越来越高,

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控诉。

“放肆!”

朱元璋猛地一拍案板,霍然站起!

如同被激怒的雄狮,

须发戟张,双目赤红!

“朱标!你是在指责朕?!指责你的父皇是暴君?!是昏君?!”

他的咆哮震得殿宇嗡嗡作响,

恐怖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暖阁。

“儿臣不敢指责父皇!”

朱标昂着头,毫不退缩,

眼中含着泪光,声音却异常清晰,

“儿臣只是痛心!痛心父皇因一时之怒,行此酷烈之事!”

“痛心我大明开国基业,竟要以此等尸山血海来奠基!”

“父皇!您忘了当年在凤阳,那些贪官污吏是如何欺压百姓的吗?”

“您常教导儿臣要体恤民情,可如今这般屠戮官员,地方州县瘫痪,受苦受难的,不还是那些无辜的百姓吗?!”

“此非仁政!更非治国之道!”

“混账!”

朱元璋气得浑身发抖,

抓起案上一份奏章就朝朱标砸了过去!

奏章砸在朱标脚边,散落一地。

“你懂什么?!你只知道妇人之仁!”

“这些蠹虫,胆敢欺瞒朕,便是动摇国本!便是死罪!不杀不足以儆效尤!不杀不足以正纲纪!”

“朕就是要用他们的血,告诉天下人!告诉后世子孙!欺君罔上,是何下场!”

“朕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这江山,是朕一刀一枪打下来的!”

“朕绝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来蛀空它!任何人!”

父子二人,一个暴怒如雷霆,一个悲愤如烈火,

在乾清宫暖阁内激烈对峙。

一个代表着铁血无情、以杀止弊的绝对皇权,

一个代表着宽仁治国、慎刑恤狱的储君理想。

巨大的理念冲突,如同两股狂暴的飓风,

在殿内猛烈碰撞,几乎要将空气撕裂!

陆离站在一旁,

早已是冷汗涔涔,

恨不得将头埋进金砖的缝隙里。

皇帝打架,官员遭殃!

这父子二人的争执,直指国本,

每一句都足以掀起滔天巨浪!

他一个小小的太子少保、工部尚书,

夹在中间,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他只想立刻、马上消失!

就在这剑拔弩张、气氛紧绷到极致之时,

朱元璋那如刀锋般的目光,猛地扫向了地上那个极力降低存在感的陆离!

“陆伯言!”

朱元璋的声音如同寒冰炸裂,

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起来!你是太子少保!你来说!朕与太子,孰是孰非?!”

朱标悲愤的目光,也瞬间投射到陆离身上。

轰!

陆离只觉得脑袋里仿佛炸开了一道惊雷!

来了!

早知道就晚点来汇报了。

现在赶上了这最凶险的送命题!

站队?

评判皇帝与太子的对错?

无论偏向哪一方,都是万劫不复!

朱元璋的咆哮如同惊雷炸响在乾清宫暖阁,

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

狠狠砸在陆离的心口。

旁边,

太子朱标悲愤而灼热的目光也瞬间锁定了他,

那目光中交织着对“仁政”的坚持,

和对陆离这位新晋太子少保能否“秉公直言”的期盼。

陆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伏在地上的身体僵硬无比,

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衬的衣衫,

紧贴着冰冷的金砖地面。

这一刻,

他感觉自己就像被架在火山口和寒冰深渊之间,

无论倒向哪一边,

都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站队?

评判皇帝与储君的对错?

这简直是送命题中的送命题!

支持朱元璋?

那便是认同这血腥的屠戮,

将太子置于“妇人之仁”、“不识大体”的对立面,

彻底得罪未来的皇帝!

以朱标的仁厚,

或许不会立刻报复,

但这根刺必将深埋心底,

待其登基,

后果不堪设想!

支持朱标?

那便是公然指责当今皇帝是“暴君”,

是“滥杀”!

朱元璋此刻正在暴怒的顶点,

连亲儿子都敢砸奏章,

杀他一个“太子少保”跟碾死蚂蚁何异?

御赐的麒麟服也挡不住皇帝的屠刀!

时间仿佛凝固,

暖阁内只剩下朱元璋粗重的喘息和朱标压抑的悲愤气息。

陆离的大脑在巨大的压力下疯狂运转,

体内那股奇异暖流似乎也被激发,

急速流转,

让他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冷静。

他不能站队!

必须找到一个看似中立、实则能让双方都暂时找到台阶下的说法!

他深吸一口气,

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才艰难地抬起头,

但目光并未直视龙椅上那暴怒的帝王,

也未迎向太子悲愤的眼神,

而是低垂着,

看着落在散落一地的奏章上,

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稳和沉痛:

“陛下息怒!太子殿下息怒!臣……臣惶恐至极!”

“陛下与太子殿下,皆是为国为民,心系社稷,此心天地可鉴!”

“只是……只是所虑之角度不同,故生歧见,实非……孰是孰非之论啊!”

他顿了顿,

感受到上方两道目光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烧着自己,

硬着头皮继续道:

“陛下圣明烛照!空印文书,乃欺君罔上之大罪!”

“此风不刹,则朝廷纲纪废弛,政令不通,上下欺瞒,国将不国!”

“陛下以雷霆手段,震慑宵小,肃清积弊,实乃拨乱反正、巩固国本之必须!”

“此心……此心昭昭如日月!陛下何错之有?!”

这番对朱元璋的肯定,

几乎是吼出来的,

带着一种发自肺腑(至少听起来如此)的激昂。

朱元璋紧绷的脸色似乎微不可察地缓和了一丝,

鼻中发出一声冷哼,

目光依旧锐利如刀,

盯着陆离,

等着他的“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