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雪还在下,细密地敲打着窗玻璃。高二理科班的晚自习,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暖气管道里单调的水流声。

沈惊鸿正凝神解一道复杂的电磁感应综合题,指尖的笔杆被握得温热。突然,教室后门被“哐”地一声粗暴推开!

寒风裹挟着雪花和一股浓重的酒气猛地灌入。所有人都惊愕抬头。

顾临渊站在门口,头发凌乱地沾着雪水,校服外套大敞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毛衣。他脸色惨白,嘴唇却带着不正常的红,眼眶深陷,布满骇人的红血丝。

他像一头在雪原上迷失方向、濒临冻僵又困兽犹斗的狼,目光死死锁在靠墙而坐的沈惊鸿身上,那眼神混乱、绝望,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沈惊鸿!”他嘶吼出声,声音沙哑破碎,在寂静的教室里炸开,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不管不顾的蛮横,“你出来!我有话问你!现在!立刻!”

笔尖在纸上划出长长一道突兀的折痕。

沈惊鸿缓缓抬起头。周围的窃窃私语瞬间冻结。

张扬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眉头紧锁,眼神锐利如刀。

陆凛依旧保持着伏案书写的姿势,只是握着钢笔的苍白手指,指关节因用力而根根凸起。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一滴浓黑的墨汁正缓缓凝聚、坠落,在雪白的草稿纸上晕开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沈惊鸿放下笔,合上习题册。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她站起身,无视周围所有惊疑、探究的目光,径直走向门口那个浑身散发着颓败与疯狂气息的身影。

教学楼顶层空旷的天台,积雪在昏黄的安全灯下泛着冷硬的光。寒风毫无遮拦地呼啸着,卷起细碎的雪沫,抽打在脸上生疼。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酒精挥发后的酸腐气味。

“苏晓婉……她全说了!”顾临渊背靠着冰冷的水泥围栏,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从冻僵的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血沫和绝望的回响。

“她说……她说你喜欢我!从高一开学就喜欢!她说高一冬天那次……那次你看房,是发着烧去的!她说……她说那根发圈……”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几步之外、裹着围巾只露出一双清冷眼眸的沈惊鸿,那眼神里混杂着求证、乞求,还有被巨大信息冲击后的混乱和不敢置信。

“她说……是因为我弄断了那根发圈……我们才……”

寒风卷着雪沫扑在沈惊鸿脸上,睫毛上瞬间凝结了一层细小的冰晶。

她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脸上没有任何被戳破秘密的慌乱或羞恼,只有一片近乎悲悯的平静,像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

“是真的吗?”顾临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颤抖,他踉跄着上前一步,试图抓住沈惊鸿的手臂,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沈惊鸿!你告诉我!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你……你喜欢过我?是不是?!”

沈惊鸿微微侧身,避开了他伸来的手。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把冰冷的刀,瞬间斩断了顾临渊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

“是真的。”她的声音在呼啸的寒风中异常清晰,平静得像在陈述一道早已解开的数学题。

顾临渊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

“我确实喜欢过你,顾临渊。”沈惊鸿看着他,目光坦荡,穿透了他此刻所有的狼狈与混乱,落向更深处,那个曾经光芒万丈的起点。

“或许,现在那份‘喜欢’依然存在。”

顾临渊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像溺水者看到了浮木。

“但,”沈惊鸿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像冰层下的暗流,冷静地冲刷掉他眼中刚刚燃起的光,“它已经与我无关了。更与你无关。与苏晓婉、张扬、吴悦、陆凛……甚至与此刻站在这里的我自己,都无关。”

顾临渊眼中的光迅速熄灭,被更深的茫然和痛苦取代。

“它更像是我生命里独立存在过的一个季节。”沈惊鸿的目光投向风雪弥漫的漆黑夜空,仿佛在凝视时光深处那个逆光而来的少年,“一场骤然而至的雷雨,一次惊心动魄的地震……它发生,它存在,它留下了印记。仅此而已。”

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回顾临渊惨白失魂的脸上,带着一种洞悉的平静。

“我喜欢的,是高一刚开学时,那个站在逆光里,像块温润玉石一样发着光的顾临渊。是那个打球时像豹子一样矫健,写字时笔下能流淌出星河,会跟我讨论《失乐园》里毁灭美感的顾临渊。他阳光,洒脱,才华横溢……像一个刚刚展开的、充满无限可能的世界。”

沈惊鸿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精准地剖开顾临渊此刻千疮百孔的灵魂,露出里面早已黯淡蒙尘的内核。

“可那个顾临渊,”她微微停顿,寒风卷起她利落的短发,“在你拽断那根发圈的时候,在你因为苏晓婉的委屈而迁怒于风雪夜带病赴约的我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

“不!沈惊鸿!”顾临渊像被这句话狠狠刺中,猛地冲上前,试图再次抓住她,声音里带着绝望的挽回和迟来的痛悔。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生病!我不知道那发圈……我不知道你……对不起!我混蛋!是我混蛋!我们……我们能不能……”

“不能。”沈惊鸿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后退一步,彻底拉开距离。

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像雪后初霁的天空,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清明疏离。

“顾临渊,那个让我心动的少年,只活在我的记忆里了。现在的你,于我而言,只是顾临渊。”她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如同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天冷,回去吧。”

说完,她不再看他脸上瞬间坍塌的绝望,转身,一步步走下积着薄雪的天台台阶,背影消失在通往下方灯火的门洞里,决绝而孤清。

顾临渊像一尊被彻底抽空了灵魂的冰雕,僵立在呼啸的寒风和冰冷的雪沫中。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巨大的痛苦和茫然如同深渊般蔓延开来。

天台的阴影深处,陆凛缓缓从巨大的通风管道后走了出来。

他无声无息,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刚才那场剖心蚀骨的对话,一字不漏地落入了他的耳中。

他看着沈惊鸿消失的楼梯口,又看向风雪中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浅色的瞳孔深处翻涌着冰冷的暗流,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他转身,悄无声息地沿着另一侧的消防梯离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失恋的剧痛和被沈惊鸿彻底划清界限的冰冷拒绝,没有让顾临渊沉沦反省,反而像一剂催化畸变的猛药。他以一种近乎自毁的速度,火箭般地投入了下一段恋情。

对象是沈惊鸿的同班女生,林薇。一个与沈惊鸿截然相反的存在。

沈惊鸿高挑清冷如雪岭孤松,林薇则娇小玲珑,说话带着软糯的鼻音,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儿。

顾临渊的“恋爱”,充满了刻意的表演。走廊里,他会突然停下脚步,在众目睽睽之下,极其温柔地替林薇拂去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指尖流连,眼神专注得能溺死人。

食堂里,他会把自己餐盘里林薇“喜欢”的菜,一块块夹给她,动作亲昵,引来周围一片或羡慕或起哄的目光。林薇则红着脸,羞涩地接受,像一朵被精心浇灌的温室小花。

而这一切“甜蜜”的戏码,总是不偏不倚地发生在沈惊鸿的视线范围内。

顾临渊的目光,会状似无意地、带着一种隐秘的挑衅和期待,扫过沈惊鸿平静无波的侧脸。

他在等,等那张清冷的脸上出现一丝裂痕,一丝他渴望看到的痛苦、愤怒,哪怕只是一点点的在意。

然而,沈惊鸿只是平静地走过,目光掠过他们,如同掠过教室里任何一对普通的情侣,毫无波澜。

她的眼神依旧清澈,专注于手中的书本或与吴悦、张扬的低声交谈,仿佛顾临渊和林薇只是一幕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这种彻底的漠视,比任何愤怒的回应都更让顾临渊感到挫败和……恐慌。他表演得越用力,心口的空洞就越发冰冷。

一次课间,物理课代表抱着一大摞刚批改好的卷子走进教室。顾临渊正搂着林薇的肩膀,在她耳边低语着什么,引得林薇咯咯娇笑。

看到沈惊鸿独自一人走向讲台准备分发卷子,顾临渊眼神一闪,一个极其刻意的动作出现——他飞快地在林薇脸颊上亲了一下,发出响亮的“啵”声,在略显嘈杂的课间也格外清晰。

周围瞬间安静了几秒,随即响起暧昧的哄笑和口哨声。

林薇的脸瞬间红透,羞得把脸埋进顾临渊怀里。

顾临渊搂着她,目光却直直地、带着赤裸裸的挑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扭曲期待,射向讲台边的沈惊鸿。

沈惊鸿拿着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顾临渊那双燃烧着复杂火焰的眼睛。

没有愤怒,没有受伤,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怜悯?那眼神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顾临渊眼中最后一点虚张声势的光。

一股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彻底看穿的狼狈猛地攫住了顾临渊。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搂着林薇的手臂也变得僵硬。

沈惊鸿不再看他,抱着卷子转身,准备离开这片令人作呕的表演现场。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凉意的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揽住了沈惊鸿的肩膀。

陆凛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侧。

他高大的身躯微微倾向她,形成一种保护性的姿态,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接过沈惊鸿怀里一半的卷子。

他微微低头,侧脸几乎要贴上沈惊鸿的鬓角,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周围所有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冰冷的亲昵:“太重了,我来。”

他的动作流畅、自然,仿佛演练过千百遍。揽住沈惊鸿肩膀的手臂稳定而有力,没有丝毫暧昧的狎昵,却充满了绝对的占有和宣示意味。

沈惊鸿的身体在陆凛触碰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甚至没有侧头看他一眼,只是默许了这种姿态。

两人并肩而立,陆凛冰冷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精准地、毫无温度地扫过讲台下搂着林薇、脸色煞白的顾临渊。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挑衅,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看跳梁小丑般的漠然和……一丝清晰的警告。

整个教室死一般寂静。所有的哄笑、口哨声都消失了。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住了。

顾临渊感觉自己的心脏被那只揽住沈惊鸿肩膀的手狠狠攥住、撕裂!

他精心构建的表演舞台,他试图刺激沈惊鸿的拙劣戏码,在陆凛这无声却雷霆万钧的宣告面前,瞬间崩塌成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巨大的刺痛和前所未有的难堪像海啸般淹没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搂着林薇的手臂无力地垂下。

放学铃声刚响过不久,教学楼后僻静的自行车棚阴影里,爆发出一声压抑的怒吼和沉重的闷响。

“陆凛!你他妈给我离沈惊鸿远点!”顾临渊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双眼赤红,一把揪住陆凛的衣领,将他狠狠掼在冰冷的铁质车棚支柱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陆凛的后背重重撞上铁管,闷哼一声,嘴角瞬间又渗出血丝。但他脸上没有任何疼痛的表情,只有一片冰封的漠然。他抬手,用拇指随意抹去嘴角的血迹,动作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冷静。

“凭什么?”陆凛的声音像冰渣摩擦,他微微抬眼,浅色的瞳孔里翻涌着阴鸷的寒光,“凭你这廉价又恶心的表演?还是凭你……弄哭她那么多次?”

“你懂什么?!”顾临渊被彻底刺痛,理智彻底崩断,挥拳就朝陆凛那张冷漠的脸砸去!

然而这一次,拳头没有落下。

陆凛的动作快得如同鬼魅!在顾临渊拳头挥出的瞬间,他猛地侧身避开,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出,精准狠戾地一拳,狠狠砸在顾临渊毫无防备的腹部!

“呃!”顾临渊猝不及防,剧痛让他瞬间弓起身子,像一只煮熟的虾米,胃里翻江倒海,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要呕吐出来。他踉跄着后退,撞倒了好几辆自行车,稀里哗啦倒成一片。

陆凛没有追击。他站在原地,微微喘息,嘴角的伤口在动作中又裂开了一些,鲜血染红了他苍白的下唇,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痛苦蜷缩的顾临渊,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快意,只有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

“顾临渊,”陆凛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血腥气,一字一句,像淬毒的冰锥,狠狠钉入顾临渊的耳膜,“收起你那套令人作呕的把戏。沈惊鸿不是你的玩具!更不是你失意时找回场子的道具!”

他向前逼近一步,周身散发着骇人的寒气:“你给不了她的东西,就别挡着别人的路!尤其是……”

他顿了顿,浅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痛苦到极致的暗芒:“尤其是,当她需要一把刀,去切开那团血肉模糊的真相的时候!你这种废物,连站在旁边看的资格都没有!”

“陆凛!顾临渊!你们干什么!”吴悦尖锐的惊呼声猛地从车棚入口处传来。

她拉着沈惊鸿和张扬,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显然是听到了动静。

眼前的景象让三人瞬间呆住:顾临渊痛苦地蜷缩在倒地的自行车堆里,脸色惨白;陆凛站在几步外,嘴角淌血,眼神冰冷如亘古寒冰,周身散发着从未有过的暴戾气息。

陆凛似乎完全没料到会被撞见,更没料到沈惊鸿会出现在这里。他眼中那疯狂翻涌的阴鸷和痛苦,在触及沈惊鸿震惊目光的瞬间,像是被一道无形的屏障猛地撞碎!

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和狼狈,如同潮水般迅速淹没了刚才的冰冷暴戾。

他下意识地想避开沈惊鸿的视线,想抹去嘴角刺目的血迹,想将自己重新藏回那副无动于衷的面具之后。

但已经晚了。

沈惊鸿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穿透他此刻所有的狼狈与强撑的冰冷,死死地锁在他那双因为情绪剧烈波动而微微收缩的浅色瞳孔深处。

那里面翻涌的东西,复杂得让她心惊——有被撞破的狼狈,有深埋的痛苦,有不顾一切的疯狂,但最深处……是一种她从未见过、也绝不敢深想的……孤注一掷的绝望与……赤诚?

车棚顶棚的缝隙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落在陆凛染血的唇角和他紧握的、指节青白的拳头上。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味、血腥味和冰冷的尘埃气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