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期中考试的紧张氛围早已散去,校园里短暂地恢复了些许活力。

而,沈惊鸿的心湖,却被投入了几颗不大不小的石子,搅动起难以平息的涟漪。

自从察觉到顾临渊对苏晓婉那些“不一样”的细微之处后,沈惊鸿感觉自己像被蒙上了一层薄纱,看什么都有些模糊不清。

那些放学路上顾临渊守护在苏晓婉身侧的身影,课间他低头为苏晓婉讲题时专注柔和的侧脸,球场上他掠过看台时短暂却明朗的笑意……

这些画面像按了循环键,总在她独自发呆或解题间隙时,不受控制地跳出来。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闷,像心口堵了一团湿棉花,沉甸甸的,透不过气。

她把这归结为“不适应”。

不适应顾临渊突然对别人那么好,不适应自己不再是唯一能和他讨论文学的人,不适应……那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

她试图用“他本来就是个热心肠”、“苏晓婉需要帮助”来解释,可每次看到顾临渊看苏晓婉的眼神,她心底那个小小的声音就固执地反驳:不对,不一样!

这种混乱的情绪,被她小心翼翼地藏在日益冷峻的“女王范”面具之下。

在课堂上,她依旧是那个思路清晰、对答如流的优等生;在同学面前,她依旧是那个独立疏离、眼神清冷的沈惊鸿。

只有一个人,敏锐地捕捉到了她平静海面下的暗流涌动,就是那个费尽心机,用无数零食“贿赂”王楠,终于和沈惊鸿成为同桌的——吴悦。

吴悦发现,沈惊鸿最近有些“反常”。

课间操排队时,顾临渊和苏晓婉恰好站在前排斜侧方。

吴悦正兴高采烈地八卦着新出的偶像剧,却瞥见沈惊鸿的目光无意识地飘向前方,落在顾临渊的后背上。

眉头微微蹙起,眼神复杂,像是困惑,又像是……委屈?直到广播操音乐响起,她才猛地回神,动作都慢了一拍。

有一次顾临渊转过身,像往常一样敲了敲沈惊鸿的椅背:“喂,沈惊鸿,借下历史笔记。”

沈惊鸿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有像以前那样不耐烦地怼他或者干脆不理,而是沉默了几秒,才慢吞吞地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反手递过去,全程没看他一眼,也没说一句话。

那种刻意的、带着点赌气意味的沉默,让吴悦觉得非常不对劲。以前她要么怼回去,要么干脆无视,绝不会这样……别扭?

最明显的一次,是苏晓婉在课间不小心把水洒在了过道上,顾临渊几乎是立刻从座位上弹起来,动作自然地掏出纸巾蹲下去帮她擦,还笑着说了句:“小迷糊。”

声音不大,却带着显而易见的宠溺。坐在旁边的吴悦清晰地看到,沈惊鸿握着笔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嘴唇也抿成了一条僵硬的直线。

她猛地低下头,刘海遮住了眼睛,但吴悦分明感觉到,那一刻,沈惊鸿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

这些细微的变化,像拼图碎片一样在吴悦脑中组合。

一个大胆的、却又无比契合所有迹象的猜测,在她心中渐渐成型——她的好姐妹沈惊鸿,这块万年冰山,好像……真的对顾临渊那个幼稚鬼动心了?!

这个发现让吴悦又惊又急。

惊的是沈惊鸿居然会喜欢上顾临渊,虽然那家伙皮相确实不错;急的是看顾临渊那架势,明显对苏晓婉有意思啊!她家鸿鸿这不是要一头撞上南墙吗?

周五放学,吴悦死缠烂打,终于把准备直接回家刷题的沈惊鸿拉到了自己家过周末。

美其名曰:“我妈包了超好吃的荠菜馄饨!还有新到的《当代歌坛》,有周杰伦专访!”

沈惊鸿拗不过她,加上心里也确实烦闷,便答应了。

夜晚,吴悦的小房间里。暖黄色的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墙上贴着孙燕姿和S.H.E的海报,书桌上散落着几本《当代歌坛》和《萌芽》。

空气中弥漫着荠菜馄饨的余香和少女房间特有的、混合着淡淡香皂和书本的味道。

两个女孩并排挤在吴悦的小床上,盖着同一床印着卡通猫咪的棉被。

窗外,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明明灭灭,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汽车鸣笛。这是一个属于闺蜜的、可以放下所有心防的私密空间。

吴悦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侧头看着靠在床头、手里无意识翻着杂志的沈惊鸿。

沈惊鸿的眼神放空,显然心思并不在周杰伦的新专辑上。

“鸿鸿,”吴悦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沈惊鸿翻页的手指顿了一下,没抬头,声音闷闷的:“没有啊,能有什么心事。就是快期末了,有点压力吧。”

“少来!”吴悦毫不客气地戳穿,“你当我瞎啊?你最近看顾临渊的眼神都不对劲!还有,苏晓婉一靠近他,你就浑身冒冷气,方圆三米都能冻死人!”

沈惊鸿的身体瞬间绷紧了。

她猛地合上杂志,丢到一边,有些慌乱地反驳:“你胡说什么!我看他干嘛?他跟谁靠近关我什么事?我……我就是觉得他最近特别烦人!”

语气带着明显的欲盖弥彰和恼羞成怒。

吴悦看着她泛红的耳尖和强装镇定的样子,心里更加确定了。

她挪近一点,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沈惊鸿,声音放得更柔,带着点循循善诱:“跟姐妹还装?这里就咱俩,又没外人。说说嘛,你是不是……真看上顾临渊那家伙了?”

“看上他?!”沈惊鸿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戳破心事的羞恼和本能的反抗。

“怎么可能!他那种幼稚、自大、整天就知道拽女生头发、借东西不还、还……还……”

她卡壳了,一时想不出更多“罪状”,憋得脸更红了。

“还什么?还特别关注苏晓婉?”吴悦精准地补刀,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沈惊鸿像是被按了暂停键,所有的反驳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泄气般地垂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肩膀也垮了下来。

沉默在房间里弥漫,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滴答作响。

过了好一会儿,沈惊鸿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困惑和委屈,小声说:“悦悦……我就是……就是觉得好奇怪。心里……闷闷的,不舒服。”

吴悦心中一软,知道她终于肯松口了。她放轻声音,像引导迷路的小动物:“哪里不舒服?是因为顾临渊对苏晓婉特别好吗?”

沈惊鸿轻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眉头紧锁,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

“也不全是……就是……感觉他对苏晓婉,和对我们……不一样。”

她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像迷途的孩子:“你看,他也会跟我讨论书,帮我挡过李锐,下雨天也跟我打过伞……”

“可是,可是为什么我看到他对苏晓婉笑,心里就那么难受?看到他蹲下去帮她擦水,我就……就特别生气?”

她的声音里带着对自己这种“莫名其妙”情绪的懊恼。

“鸿鸿,”吴悦握住她微凉的手,语气认真起来,“你有没有想过,他对你做的那些,和他对苏晓婉做的,可能……本质上是不同的?”

“不同?”沈惊鸿不解地看着她。

“你看啊,”吴悦掰着手指头分析,“他跟你讨论书,是因为你们都喜欢,是‘书友’。”

“他帮你挡李锐,是仗义,是‘哥们儿’出手。下雨天跟你打伞,那是顺路,是‘同学情谊’。这些,他对张扬、对其他关系不错的男生女生,是不是也可能做?”

沈惊鸿顺着吴悦的思路想,不得不承认,顾临渊确实是个挺仗义、对朋友不错的人。他对张扬,那更是掏心掏肺。

“但是!”吴悦话锋一转,眼神亮晶晶的,“你看他对苏晓婉!放学偷偷护送,那是只对她一个人的‘守护’!”

“课间讲题那个耐心劲儿,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那是‘偏爱’!球场上那么多人,他就只看她,对她笑,那是‘特别的关注’!这些,他有没有对别人做过?有没有对你做过?”

沈惊鸿愣住了。

她仔细回想,顾临渊对她,有过那种……温柔得能滴出水的眼神吗?没有。

他总是带着点戏谑,或者理所当然的熟稔。

他有过只对她一个人的“守护”吗?好像……也没有。

那次雨中打伞,确实只是顺路。

至于“特别的关注”……他关注她,似乎只限于借文具和问问题的时候?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那团混沌的迷雾。

原来……她所以为的“默契”和“特殊”,真的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顾临渊对她,和对张扬他们,本质上并无不同,都是“朋友”或者“哥们儿”。

而他给苏晓婉的,才是……才是……

“那……那是什么?”沈惊鸿的声音有些发颤,她隐隐猜到了答案,却又不敢相信,或者说,不敢定义。

“笨蛋鸿鸿!”吴悦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她的额头,“那是喜欢啊!男生喜欢一个女生才会那样!”

“偷偷关注她,想保护她,对她特别温柔,只对她一个人笑成那样!就跟……就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

吴悦激动地举例:“你看《流星花园》里道明寺对杉菜,是不是一开始也拽拽的,后来就只对她一个人好?《薰衣草》里季晴川对梁以薰,是不是也是默默的守护?”

电视剧!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沈惊鸿认知的枷锁。

她有限的、关于“爱情”的全部知识储备,都来源于那些被妈妈严格限制观看时间、却依旧偷偷追看的偶像剧。

那些剧里,男主角对女主角的“特别”,不正是顾临渊对苏晓婉的样子吗?那些温柔的眼神,不经意的守护,独一无二的笑容……原来,这就是“喜欢”!

那她自己呢?她对顾临渊那种心口闷闷的、酸酸涩涩的感觉,看到他对别人好就控制不住的委屈和生气……又是什么?

“那我……我这是怎么了?”沈惊鸿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助的哽咽,她看着吴悦,眼神像个迷路的孩子,“我看到他对苏晓婉那样,心里就很难受……我是不是……是不是生病了?”

吴悦看着她懵懂又脆弱的样子,心疼又好笑。

她把沈惊鸿搂进怀里,像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傻鸿鸿,你没生病!你这是……你这是也喜欢上顾临渊了啊!”

“我喜欢……他?”沈惊鸿猛地从吴悦怀里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喜欢他?他那么讨厌!拽我头发,把我当工具人,还……”

“可你就是喜欢上他了呀!”吴悦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

“不然你怎么解释你这些反应?为什么他对别人好你就难受?为什么你会偷偷看他?为什么你因为他一个眼神就心神不宁?”

“鸿鸿,承认吧!你就是喜欢上顾临渊那个幼稚鬼了!这不是病,这叫‘情窦初开’!”

“情窦初开……”

沈惊鸿喃喃地重复着这个词,脸颊滚烫。

这个词对她来说,既陌生又带着一种禁忌般的吸引力。

在她从小接受的家庭教育里,“早恋”是洪水猛兽,是绝对禁止、会影响前程的“坏事”。

妈妈林岚不止一次严肃地告诫她:“鸿鸿,高中唯一的任务就是学习!什么情啊爱啊,都是以后的事!现在想这些,就是自毁前程!”

爸爸虽然温和些,但态度也同样明确。她看的那些偶像剧,都是偷偷摸摸的,带着一种隐秘的罪恶感。

她从未想过,这种被称为“喜欢”的情感,会如此真实地、不受控制地降临在自己身上。

对象还是那个让她又气又恼、甚至有点“讨厌”的顾临渊!

“可是……可是……”沈惊鸿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挣扎。

“喜欢……是什么感觉?就是像我现在这样,心里又酸又闷,还总想哭吗?电视里演的……不都是很甜蜜的吗?”

她困惑极了。

电视剧里的爱情,充满了浪漫的邂逅、甜蜜的约会、感人的誓言。

可她感受到的,只有酸涩、委屈和深深的失落。

这和她想象中的“喜欢”,完全不同。

吴悦叹了口气,作为同样没什么实战经验、但偶像剧和言情小说知识丰富的“理论专家”,她努力开解:

“电视里演的那是结果!是两情相悦之后!在没确定对方心意之前,喜欢一个人可不就是又酸又甜,患得患失嘛!就像你现在,单相思,当然苦啦!”

“单相思……”

沈惊鸿咀嚼着这个词,心口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原来自己这种难受的感觉,叫单相思。

原来自己喜欢顾临渊,而顾临渊……喜欢的是苏晓婉。

这个清晰的认知,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心中刚刚因“确认心意”而生起的一丝微小火苗,只剩下冰冷的现实和无边的苦涩。

她颓然地靠在床头,眼神黯淡下去:“那……那我该怎么办?”

声音里充满了茫然和无措。

看着好姐妹失魂落魄的样子,吴悦心疼不已,但同时也升起一股“护犊子”的豪气。

她用力握住沈惊鸿的手,眼神亮得惊人:“怎么办?鸿鸿,勇敢一点啊!既然喜欢,就去告诉他!”

“告诉他?!”沈惊鸿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猛地坐直身体,满脸惊骇。

“不行!绝对不行!这……这怎么可以?被老师同学知道了怎么办?我爸妈知道了会打死我的!而且……而且他喜欢的是苏晓婉!”

想到顾临渊看苏晓婉的眼神,她的心又狠狠地抽痛了一下。

“怕什么!”吴悦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偷偷告诉他!就你们俩知道!不告诉别人!难道你甘心就这样看着他跟苏晓婉越来越好?你自己在这里难受死?”

“鸿鸿,你平时那么有主见,那么勇敢,敢当众怼顾临渊,怎么在感情上就这么怂了?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万一……万一他也喜欢你呢?”

吴悦抛出这个极具诱惑力的假设。

“他喜欢我?”沈惊鸿像是被这个可能性烫了一下,心跳猛地加速,但随即又被理智压了下去。

“不可能……他对我和对苏晓婉,完全不一样……” 她想起那些让她心碎的对比,眼神又黯淡下来。

“不一样不代表不喜欢啊!”吴悦极力游说,“也许他是没意识到呢?也许他觉得跟你太熟了,不好意思表达呢?”

“鸿鸿,你想想,他跟你讨论文学的时候,眼睛是不是也亮亮的?他帮你挡李锐的时候,是不是也挺帅的?他下雨天跟你打伞,是不是也把伞往你这边偏了?这些,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特别的意味吗?”

吴悦的话,像投入心湖的石子,再次激起了沈惊鸿心中的波澜。

那些被她刻意忽略或解读为“友情”的瞬间,此刻被赋予了新的可能。

顾临渊和她讨论《挪威的森林》时,眼神里确实有找到知己的兴奋光芒;他挡在李锐面前时,侧脸的线条紧绷,确实带着一种保护者的气势;雨中那把倾斜的伞……她似乎真的感觉到,他靠近自己的那半边肩膀,淋湿了……

一丝极其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苗,在冰冷的灰烬中,极其艰难地、小心翼翼地重新燃起。

这一夜,两个少女依偎在小小的房间里,在昏暗的台灯光晕下,进行了一场关于懵懂心事的漫长低语。

窗外的星子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见证着一个女孩在好友的引导下,跌跌撞撞地触碰到了自己心中那片名为“喜欢”的、陌生而汹涌的湖泊。

沈惊鸿从最初的震惊、否认、困惑,到最终在吴悦的鼓励下,开始正视那份酸涩悸动的感情就是“喜欢”,内心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虽然对“表白”依旧充满了恐惧和来自家庭教育的巨大压力,但至少,她不再逃避自己的心。

那心湖里被投下的石子,名为顾临渊,激起的涟漪,已经彻底改变了湖面的平静,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夜很深了。

吴悦已经抱着枕头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沈惊鸿却毫无睡意,她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被路灯映出的模糊光影。

“喜欢……”

她无声地默念着这个滚烫又陌生的字眼,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自己的心口,那里依旧残留着酸涩的余韵,却也因为“正视”而奇异地生出了一丝隐秘的、带着痛楚的甜蜜。

窗外的城市沉入寂静,只有少女的心事,在深秋的星夜里,无声地澎湃着,如同涨潮的海。

前路是勇敢的表白,还是更深的苦涩?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那个带着光走进她世界的少年,已经在她心中,刻下了再也无法磨灭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