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
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疯狂地来回摆动,发出的噪音像是濒死的哀嚎。即便开到最快档,也只能在泼下的水幕中,勉强刮出一道稍纵即逝的清晰弧度。
车灯的光柱被密集的雨点切割得支离破碎,只能照亮前方几米的路。
这里是川西,一条地图上都标记得含糊不清的省道。路的一侧是山体,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雨水从山上冲刷下来,带着泥沙,在路面上汇成一条条浑浊的溪流。
陈默双手紧握着方向盘,身体因为高度紧张而变得僵硬。
那场抛锚惊魂之后,他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他不再惧怕未知,反而对这种失控的旅途,产生了一种病态的迷恋。
他开始主动选择那些更偏僻、更荒凉的路线。
他想看看,这世界的尽头,到底是什么模样。
突然,车灯的余光扫到了路边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那东西在动。
他下意识地踩了踩刹车,车速慢了下来。
他把车窗降下一条缝,冰冷的雨水立刻夹着风灌了进来。
那是一条狗。
一条金毛犬,浑身被泥水浸透,毛发黏连在一起,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它趴在路边的草丛里,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正剧烈地颤抖着。
它看上去快要死了。
陈默的车轮碾过积水,缓缓从它身边驶过。
他不该停。
他连自己都养不活,哪有资格去管一条狗的死活。
它会生病,要花钱。它会把车弄脏,他唯一的庇护所。
后视镜里,那团小小的、颤抖的影子,越来越远。
就像那天在半山腰,被困在车里,看着手机信号彻底消失的自己。
一样的无助。
一样的,在等待死亡。
“吱——”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雨夜。
车子在湿滑的路面上滑行了一小段,最终停了下来。
他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操!”
他咒骂着自己的心软。
他推开车门,冲进倾盆大雨里。雨水瞬间将他从头到脚浇了个透。
他快步走到那条狗的面前。
金毛犬抬起头,一双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惊恐和戒备。它想站起来,却因为虚弱,挣扎了两下又重新趴了下去,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呜咽。
它没有叫,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性。
它只是在用尽最后的力气,表达着它的恐惧。
陈默蹲下身,和它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
“别怕。”
他的声音被巨大的雨声吞没。
他伸出手,又缓缓缩了回来。
他想起了林晓燕。她最讨厌狗,她说狗毛会弄脏她昂贵的衣服和沙发。他们曾经为此大吵一架。
那只手,最终还是伸了出去。
他脱下身上唯一还算干爽的外套,小心翼翼地,盖在了金毛犬的身上。
狗的身体猛地一颤,但没有反抗。
他将它连同外套一起抱了起来。很沉,骨头硌着他的手臂,但身体却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
他抱着它,回到了车上。
他把副驾驶的座椅放平,将那条印着大红牡丹的腈纶毛毯铺在上面,然后才把湿漉漉的狗放了上去。
车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泥土的腥气和湿狗的骚味。
他唯一的龟壳,被侵犯了。
他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狂风暴雨。车厢里,只剩下他和这只狗粗重的呼吸声。
他发动汽车,继续向前开。
他需要找一个能避雨的地方。
十几公里后,一个废弃的加油站出现在路边。顶棚还在,正好可以停车。
他把车停在顶棚下,熄了火。
他拿出自己仅剩的半瓶矿泉水,和那块从五金店老大爷那里顺手买来的毛巾,开始给狗擦拭身体。
他点开了那个黑色的APP。
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说服自己留下这只狗的理由。
【沉默的陈开启了直播】
镜头没有对着他,而是对着副驾驶座上那团狼狈的生物。
直播间里,观众们瞬间涌了进来。
路过人间:“我靠!陈哥你这是在哪儿?外面下这么大雨?”
今天不想上班:“这……这是什么?一只落汤鸡?”
山马:“是条狗吧?金毛博美?看着像金毛。”
陈默没有说话,只是用毛巾,一点点擦去狗身上的泥污。
金色的毛发,逐渐显露出来。
狗很乖,任由他摆弄,只是偶尔会发出一声轻微的抽噎。
山顶的风有点野:“可以啊,废物配病狗,绝配。捡回来干嘛?炖狗肉火锅吗?我看你那锅正好用得上。”
山顶的风有点野:“你连自己都快养不活了,还捡条狗回来?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恶毒的弹幕像冰冷的雨水,试图浇灭车里这仅有的一点温度。
陈默看了一眼,然后直接无视。
他拧开水瓶,倒了一点在手心,凑到狗的嘴边。
狗犹豫了一下,伸出舌头,轻轻舔舐着他掌心的水。
今天不想上班:“@山顶的风有点野你他妈闭嘴吧!不会说人话就滚!”
路过人间:“陈哥,它看上去很虚弱,最好能给它弄点吃的。”
吃的。
陈默翻遍了全车,只在后备箱的角落里,找到了半袋已经受潮发软的切片面包。
那是他给自己准备的,最后的口粮。
他撕下一小块,递到狗的嘴边。
狗闻了闻,张开嘴,小心翼翼地把面包吃了下去。
然后,它抬起头,用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看着陈默。
直播间的弹幕,此刻无比和谐。
“给它起个名字吧,陈哥!”
“叫风雨,风雨里相见的缘分!”
“叫幸运吧,希望它能给你带来好运!”
陈默看着屏幕上的建议,又看了看身边这条安静的狗。
他想起了自己修好车后,迎着日出,重新上路的那一刻。
逃亡结束了,旅程才刚刚开始。
他对着手机,用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开口。
“它叫万里。”
“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它陪我一起。”
万里。
狗仿佛听懂了。它向前凑了凑,伸出温热的舌头,轻轻舔了一下陈默的手背。
那一下,不轻不重。
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击中了陈默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山顶的风有点野:“万里?笑死,我看是‘亡矣’吧!一个将死之人,一条将死之狗,还想走万里路?做梦呢!”
路过人间:“@山顶的风有点野管理员呢?把他踢出去!”
今天不想上班:“陈哥别理他!这名字好!一人一狗一车,万里之行,始于足下!”
山马:“妈的,突然有点燃是怎么回事!陈哥,以后万里的狗粮我包了!你给我个地址!”
【山马打赏了主播一艘火箭】
巨大的动画特效,几乎占满了整个屏幕。
陈默愣住了。
他甚至不知道一艘火箭代表着多少钱。
他只是看着那条叫“万里”的狗。
万里吃完了他喂的面包,把头靠在了他的腿上,闭上了眼睛。
它睡着了。
它在这个陌生的、狭小的空间里,在这个刚刚认识不到一小时的男人身边,放下了所有的戒备。
陈默感觉自己的腿,瞬间变得无比沉重。
上面承载的,是一个生命的,全部的信任。
他关掉了直播。
车窗外,雨声渐小。
车厢里,很安静。
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他伸出手,轻轻放在万里的头上。
温热的,毛茸茸的。
是一个家人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