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锅里的水咕噜噜地翻滚,面饼在沸水中迅速散开,变成柔软的波浪。他将调料包和干瘪的蔬菜包、酱料包一并挤入锅中,一股廉价却霸道的红烧牛肉味瞬间在湿冷的空气里炸开。

这股味道,浓烈得有些不真实。

它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强行撬开了陈默记忆的门。

那是一个下着暴雨的冬夜,很多年前。他和林晓燕挤在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里,被窝是唯一温暖的地方。他们刚付完房租,两个人的钱包比脸还干净。最后,在床底下翻出了两包快过期的红烧牛肉面。

他记得自己当时也是用一个小锅煮的面,林晓燕就趴在床边,下巴搁在手臂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那锅面,像只等着投喂的小猫。

“好香啊,”她吸了吸鼻子,“等我们以后有钱了,要买一个超大的冰箱,里面塞满各种各样的泡面!”

面煮好了,只有一双筷子。他让她先吃。她夹起一筷子,吹了吹,小心地喂到他嘴边。“你先尝。”

热气腾腾的面,带着工业香精的味道,却烫得他心里发暖。

如今,他依然在吃着同样味道的面。

只是,身边再也没有那个说要和他一起吃遍所有口味泡面的人了。

他用筷子夹起一撮面,吹了吹,送进嘴里。

味道一模一样。

却只剩下满嘴的苦涩和冰冷。

手机屏幕上,弹幕还在滚动。

今天不想上班:“哇,是男人就该吃红烧牛肉面!经典永不过时!”

山顶的风有点野:“呕,这味儿隔着屏幕都冲我一脸。主播你吃的这是面吗?这是工业明胶和化学香精的混合物吧?”

山马:“楼上嘴巴干净点。”

山顶的风有点野:“我说的不是事实?你看他那穷酸样,也只配吃这个了。吃完了好上路,断头饭嘛,吃饱点。”

陈默夹着面的手,悬在半空。

“断头饭”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脑子里。

他想把手里的锅直接扣在手机上。

但他没有。

他只是沉默地,把那口面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仿佛嚼碎的不是面条,而是自己的牙齿。

路过人间:“@山顶的风有点野 你是不是现实生活过得特别不如意,才要在网上找存在感?”

山顶的风有点野:“哟,圣母来了?怎么,你心疼了?心疼你就给他打钱啊!让他换顿好的。看他那德行,估计老婆都跟人跑了,工作也丢了,不然谁会三十多岁还混成这样,一个人在荒郊野外煮泡面?”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他的胸膛,把他血淋淋的现实,展示给所有人看。

他几乎能感觉到,屏幕后面那一张张幸灾乐祸的,充满恶意的脸。

直播间里,观看人数不知何时已经涨到了三十几个。

大部分人都在潜水,沉默地围观着这场单方面的凌迟。

陈默放下了筷子。

他吃不下了。

胃里翻江倒海,那口刚咽下去的面,混着回忆的碎片和现实的羞辱,堵在他的喉咙口,让他想吐。

他盯着那锅面,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

去他妈的直播。

去他妈的连接。

他只想一个人,安静地烂掉。

就在他准备伸出手,去关掉那个让他丑态毕露的直播时,屏幕中央,一个动画效果突然弹了出来。

是一个卡通的啤酒罐,冒着白色的气泡,伴随着“叮”的一声清脆音效。

【路过人间 打赏了 主播 一罐啤酒】

陈默翻开礼物充值,发现啤酒罐下面,是一行小小的金色数字:10元。

陈默的手指,停在了距离屏幕一厘米的地方。

十块钱。

对他现在的人生来说,微不足道。

连一包超市里标价五十的充电线都买不起。

但这一刻,这十块钱,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紧接着,一条新的弹幕飘了上来。

还是那个ID。

路过人间:“别理那个傻逼。好好吃饭,挺香的。”

路过人间:“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直播间里,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打赏和发言,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那个嚣张的“山顶的风有点野”,也没有再说话。

陈默看着那两行字。

“挺香的。”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多简单的话。

简单得像小学课本里的句子。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两句话,却像两只有力的手,把他从羞辱和绝望的泥潭里,向上拽了一下。

他没有被同情。没有被施舍。他只是被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当成一个“正在好好吃饭”的,普通人。

他被认可了。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他缓缓收回手,重新拿起了筷子。

不,他没有拿筷子。他直接端起了那口放在地上吃碗面还有些温热的小锅,对着锅沿,大口地喝起了汤。

“咕嘟,咕嘟。”

微烫的,咸咸的汤汁,顺着他的喉咙一路烧下去,灼痛着他的食道,也熨烫着他冰冷的胃。

疼。

但是,暖。

直播间的弹幕,重新活了过来。

今天不想上班:“我靠!主播牛逼!这才是真男人!”

山马:“痛快!”

新手村村民:“主播是不是被气到了?但是……好帅!”

路过人间:“慢点喝,别烫着。”

陈默一口气把汤喝得一滴不剩。

他把空锅重重地放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

然后,他抬起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嘴。

他抬起头,第一次,主动地,正视着那个小小的,冰冷的手机镜头。

火光在他的瞳孔里跳动。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对着镜头,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伸出手,按下了结束直播的按钮。世界,又一次只剩下他自己。

可这一次,他不再觉得孤单。

他站起身,拎着铁桶走到溪水旁,把桶中烧得正旺的木柴用水浇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