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事务所的空调开得太足,冷气像稀薄的冰水,无声地浸泡着陈默的四肢。
桌上,白纸黑字的离婚协议摊开着,像一张宣告死亡的判决书。
“财产分割”一栏下,“男方自愿放弃所有夫妻共同财产,净身出户”的字样,每个笔画都像微缩的铁蒺藜,扎得他眼前发黑。
对面的林晓燕拢了拢自己的名牌风衣,手腕上的翡翠镯子在灯下泛着温润却冰凉的光。
她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律师的笔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单调的“哒、哒”声,催促着这迟滞的流程。
“陈默,你看清楚了,就签字吧。”林晓燕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像在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公事。
五年恋爱,五年婚姻,走到了用一张A4纸就能终结的时刻。
陈默的右手悬在半空,那支价值不菲的钢笔是他们结婚一周年时,她给他买的礼物。现在,它被律师递过来,用来签下自己的出局书。
多么讽刺。
他不是在看条款,而是在看这十年。
十年,他从一个会在阳台用吉他弹唱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只会问“今晚想吃什么”的男人。
梦想是什么?是加班时用来充饥的泡面,是酒桌上陪笑时呛出的眼泪,是深夜回家时,面对一室寂静的无力。
他把所有力气都用来搭建一个家,最后却发现,自己以为是这个家里的承重墙,最后不过是一面非承重墙,被砸倒后,房子依旧光鲜,只是不再属于他。
“还有疑问吗,陈先生?”律师公式化地询问,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陈默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能有什么疑问。”林晓燕替他回答了,“他一向没什么主见。”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陈默麻木的表层。
他想反驳,想嘶吼,想问她这五年里,是谁在深夜开车去几十公里外给她买一份她随口一提的宵夜?是谁在她父母生病时,床前床后地伺候,连亲儿子都自愧不如?是谁为了她一句“同事都有那个牌子的包包”,就卖掉了自己玩了多年的游戏账号?
可话到嘴边,只剩下一片苦涩。
争辩还有什么意义。
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他拿起笔,笔尖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哆嗦。
“等等。”
就在笔尖即将触碰到纸面的瞬间,林晓燕忽然开口。
陈默的动作停住,心脏毫无预兆地漏跳一拍。难道……还有转机?这个念头像荒原里冒出的一点星火,微弱却固执。
林晓燕没看他,而是转向律师。
“李律师,补充一条。”她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桌子中央,“这张卡里有五万块,算是给他的补偿。”
律师愣了一下,看向陈默。
陈默也看着那张卡。
那不是补偿,是施舍。是用钱来买断他最后一点可笑的幻想,是告诉他,他们的五年,在他这里一文不值,在她那里,明码标价,值五万。
“不必了。”陈默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木头。
林晓燕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别在这里跟我装清高,你现在身无分文,房子也归我了,没这笔钱,下个月房租你都付不起。”
“我说,不必了。”陈默重复了一遍,把那张卡推了回去。
动作不大,却带着一种决绝。
他可以一无所有,但不能接受她的施舍。这是他仅剩的,也是最后一点点卑微的骨气。
空气再次凝固。
林晓燕的脸上闪过一丝被冒犯的恼怒。在她看来,他没有任何资格拒绝。
“陈默,你不要幼稚了行不行?这不是在拍电视剧,这是现实。你净身出户,我给你一笔钱让你过渡,这很公平。”
“公平?”陈默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在品尝一个巨大的笑话,笑意却未达眼底,“你跟我谈公平?”
他终于抬起头,第一次正视她。
“房子,是我自愿赠与,可以。存款,在你名下,我也不要,也行。你还想玩暂时不想要孩子,我也如你所愿了。”他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但请不要拿五万块钱施舍我,我不想要。”
他每说一句,林晓燕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现在,你用五万块钱,来买断我十年的付出?林晓燕,你是在羞辱我吗?”
“你!”林晓燕被他罕见的激烈言辞堵得一时语塞。
律师连忙打圆场:“两位冷静一下,有话好好说。陈先生,林女士也是一番好意……”
“我不需要。”陈默打断律师的话,目光重新落回协议上。
他想到了门外那见证他们的车。
既然你要加一条“协议上写明,门外那辆车归我。”
林晓燕语气里带着鄙夷:“怎么,后悔了?我还以为你不想要钱了?行,那辆破车开了五年,卖废铁都卖不了五万。行,车拿走,钱也给你。”
她以为他是在用这种方式讨价还价。
她永远只会用这种方式去揣度他。
“不。”陈默摇头,“我就要车。”
他不再看任何人,抓起笔,在签名栏上飞快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陈默。
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把签好的协议推向桌子对面,整个过程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然后,他站起身。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旋转,只有眼前这张桌子是清晰的。桌子的一边,是他一败涂地的过去。另一边,是他茫然未知的未来。
他转身,走向门口。
“站住。”林晓燕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陈默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车钥匙,给你!”
林晓燕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屑,随即被更深的冷漠覆盖。她从自己精致的皮包里,拿出一串钥匙。那串钥匙上挂着一个闪亮的奢侈品牌挂饰,崭新,刺眼。
陈默从口袋里摸出那串磨损严重的钥匙,上面还挂着一个几年前在一起在diy手工课上做的、早已褪色的软陶挂件。
他沉默地看了一眼那个笑脸挂件。
然后,他转过身,晃了晃。
“我有,一直用这个把备用钥匙。你那把,自己留着吧。”
他要的,是彻底的切割。
林晓燕一点也不犹豫的把车钥匙取下扔到垃圾桶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那行了,你走吧”
冰冷的钥匙握在陈默掌心,这是他在这场婚姻里,唯一带走的东西。
他没有再停留,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是林晓燕和律师讨论后续手续的声音,那些声音迅速变得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
走廊的灯光惨白,陈默一步步走着,像一个游魂。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
天地之大,似乎没有他的容身之所。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银行短信。
【您尾号01XX的储蓄卡账户于7月3日8:32完成一笔转账交易,入账人民币50000.00元,当前可用余额50034.50元。】
是林晓燕。
她还是把钱打过来了。
用她认为正确的方式,给了他最后一击。
陈默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到地上。
他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数字,突然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他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却发不出一点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