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同安的案子在御史台和刑部的通力合作之下很快有了结果,虽然一开始周同安还想死扛,但是随着扬州人证物证到达京城,当面对质之下,他也无话可说。刑部拟罪“斩立决”,上报皇帝后,皇帝念他过去的功劳,减一等为“绞立决”,给他留了个全尸,并且没有牵累家人。周同安贪污受贿,指使部下监守自盗运送私盐,还意图杀人灭口,这么多罪名之下,如此处置已经非常宽大了。 随着处置周同安的诏书一同下达的,还有给吏部尚书陈立甫加“同中书门下三品”衔以及散骑常侍赵安国升任侍中的诏书。尚书左仆射王希尧的确年岁偏长,如今朝堂斗争愈发激烈,他的退意也愈发明显,加上近几个月,他的确身体不适,经常延医用药。皇帝不得不早做准备,万一王希尧致仕,政事堂必须要有人统领。
李钧知道了新的人事任命以后,苦笑一声,皇帝真是一招比一招狠辣。自从上次京察事件以后,他与陈立甫可以说是势同水火。陈立甫一旦当上政事堂首相,李钧的日子会非常难过。而这个赵安国则是皇帝的传声筒,文章华丽,言辞敏捷,但是全无立场,一味迎合上意,李钧一向来也不是很喜欢他。可以预见,一旦王希尧退休,无论他们两个谁上台,太子的境遇都会比现在要恶劣。
两位高官宣麻拜相,在朝廷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波。陈立甫的上台被认为是皇帝再一次厌弃太子的证明。而赵安国进入政事堂,虽然没有那么敏感,却遭到了更多人的反对。以陈善耕为首的御史台连上奏章,反对皇帝这一任命。
“赵安国神童试出身,十二岁即为东宫正字,十六岁为著作佐郎,二十岁入翰林院,三十岁为观文殿学士,三十六岁入礼部,四十一岁迁散骑常侍,如今四十四岁为侍中。一路升迁皆清贵无比,未出京城而至宰相。若为词臣,赵安国绰绰有余,但是进政事堂则万万不可,其未历郡县,不通实务,如何统领百官?”陈善耕在皇帝面前侃侃而谈,将赵安国的官历报得一丝不差。
“朕还以为你会反对陈立甫进政事堂,想不到,卿更看不得赵安国。”皇帝状似无意地说。
“陈立甫在臣眼里虽称不上君子,然臣亦不能否认,他才能尚佳,在吏部尚书任上做得不错。陛下想让他进政事堂,臣不反对。但是赵安国……”
还没等陈善耕说完,皇帝就插话说:“门下省不是尚书省,无太多冗务,赵安国担任侍中绰绰有余。”
“陛下,门下掌封驳权,赵安国一味迎合,在门下省不过是尸位素餐而已。”陈善耕毫不客气地直接指出皇帝的用心。
“卿就如此想要掣肘于朕?”皇帝站了起来,目光炯炯地盯着陈善耕。
陈善耕一步不退:“三省之设,本就为了减少独断之弊,否则要门下何用?”
皇帝一笑,“卿还真的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算啦,卿是兰台首领,若赵安国在侍中位上做的有什么不妥,卿再弹劾不迟。如今人家什么事都还没有做,卿就如此笃定他不能胜任,岂不是有些武断?”
“臣……”
皇帝摆摆手,打断了了陈善耕,说:“好了,朕意已决,卿下去吧。”
陈善耕只好行礼退出了长宁殿。
五皇子李铮渐渐地感受到了权力的力量。原来他因为生母微贱,一直都很自卑,做人小心谨慎。十岁以前,李铮在深宫之中,与生母刘氏相依为命。刘氏无宠,虽然没有受到什么虐待,也一直没得到过尊重。自从贵妃萧氏入宫以后,宠冠后宫,刘氏更是活得如透明人一般。李铮很多次看到皇帝逗六皇子李钰玩耍,心中十分羡慕,但是他从来不敢上前。因为他知道,他的父亲是天子。他一直读书非常努力,希望得到众人的认可,可是太傅还是说他天赋不如太子,皇帝更是从来没有多看过他一眼。就在他以为自己未来命运已经注定的时候,皇帝突然给了他希望。他当然知道,自己能够入了皇帝的眼,完全是因为皇帝对太子不满,想通过他来牵制太子。他也知道,这条路很危险,稍有不慎满盘皆输。但是,他仍然没有办法拒绝这份诱惑。第一次,他在宫里的内监宫人的脸上看到敬畏的目光;第一次他坦然接受群臣行礼;第一次,他在皇帝脸上看到了专门为自己而现出的笑容;第一次,他成为了生母刘氏的骄傲。为了这些,再难他也愿意走下去。
虽然皇帝开始用五皇子作为牵制太子的筹码,但是并没有就此放弃六哥,毕竟在皇帝心中,最喜欢的儿子还是六哥,他更希望给六哥这个争夺储君的机会。只是因为六哥如今年纪太小,才不得不暂时用五皇子。李钰以为皇帝开始抬举五哥以后,他就会过上神仙般无忧无虑的生活,事实证明他是想多了。皇帝非但没有放松对他的要求,反而更加严格,让李钰叫苦不迭。
这日,李钰又要例行进宫面见皇帝,但是他一想到那篇拖了很久的《驳五等诸侯论》,心中有些不安。这些日子,皇帝对他要求越来越高,以前还能以撒娇耍赖混过去,现在好像这招不太好使了。虽然害怕,但是他该写不出来还是写不出来。这篇文章是皇帝十天前就让他写的,天知道,陆机的《五等诸侯论》是天下名篇,著名的骈文经典,他怎么写得出这样的文章?还要驳五等诸侯论?本来,论封建制和郡县制的优劣这种题目实在是已经烂大街了,从李斯开始,就有无数人讨论过,但文章还是没有那么好写。特别是李钰有着中文系固有思维,以为皇帝要他模仿《五等诸侯论》这个文体,一头扎进了骈文的模式里,更加是咬烂了笔杆子都写不出几个字来。以对对子的方式写议论文,这一听就让人呼吸困难。
犹豫良久,李钰觉得反正是打死他都写不出来这篇文章的,也不必挣扎了,免得迟到太久,更惹皇帝生气。只好调整心态,向长宁宫出发,走到半路上,他突然福至心灵,吩咐马宝儿说:“你现在赶紧去东宫,喊太子殿下过来救命。”
马宝儿有些奇怪:“殿下为什么需要太子殿下救命?”
“你去就是了,陛下让我写的文章我拖了许久了,昨日进宫的时候,陛下已经很不高兴,今天我还是交不出来,估计陛下会发怒。这个时候也只有二哥能救我了。”
“殿下,为何不去找娘娘来救?太子殿下这些日子都不太管外面的事。”马宝儿认为目前有些自身难保的太子不是最好的选择。
“后宫中人,青天白日的就到长宁殿去,会惹人闲话的。那里毕竟是陛下处理政务的地方。本朝祖宗家法,严禁后宫干政,你又不是不知道。至于二哥么……他是怕陛下起疑,才不问政务的,来救救我还是无碍的。”李钰认为把萧氏搬去长宁宫显然不合适。
“殿下说的是,那小人就去了。”马宝儿施了一礼,就往东宫走去。
李钰挥了挥手说:“你快着些,就和二哥说,十万火急,我等着他救命。”
李钰对危机的预见能力极强,虽然这也改变不了他懒。果然,刚一见面,皇帝就查问他文章写完了没有,一听他说没有,立马大怒,“你有没有将朕的话放在心上?一篇文章,写了十日还未写完。是朕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只知道耍赖胡闹,以为每次朕都会饶了你,是吧?好,今日朕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君臣父子!”
皇帝真是觉得自己耐心耗尽,他在那个位置上,已经习惯了自己一个眼神,别人就诚惶诚恐尽力做到最好,李钰的一再挑战,激起了他的愤怒。说到底,皇帝从来不是一个好性子的人。他从小孤苦,没有获得过什么疼爱,故而长成了一副冷硬的脾气。夺位过程中的腥风血雨,更是将他的心打磨得十分狠绝。
以前,因为对萧氏的偏爱,皇帝爱屋及乌,总以为六哥还小,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也不忍追究,但是现在他越来越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李钰不是没有脑子,纯粹是因为有恃无恐,绝对不肯委屈自己一点。这样的性子,别说当储君,哪怕以后真的当一个藩王,也容易惹祸上身。李翊有点后悔,自己不该在六哥小的时候这样宠爱他,现在要掰过来就难了。
思及此处,皇帝硬下了心肠,决定好好管教。而李钰看着皇帝的脸色,就知道今天自己可能逃不过去,他一面做着最后的挣扎,一面祈祷太子赶紧过来。“陛下,不是臣偷懒,臣真的是不会写。骈文那么难,要讲究对仗格律,还要说理,臣怎么会呢?”
“朕什么时候让你写骈文了?朕只是让你写写对于封建论的看法。”皇帝觉得六哥的解释毫无道理。
“啊?臣以为陛下让臣模仿陆机的《五等诸侯论》来写驳论呢,陛下也不说说清楚……”李钰小声嘀咕,这次他真的是太冤枉了,审题的时候给自己加了十倍难度,怪不得不会写。
“你少找借口!朕让你做的功课,你多少次混赖过去了?又不是这一次没写。”皇帝不想在这个地方与他多做纠缠。
“是……臣下次真的不敢了,爹爹,臣回去就好好写。”李钰无法,赶紧求饶。
“这种话,朕听过一百遍了。再也不会信你一个字。”皇帝表示自己已经不吃这一套,然后转头对王忠说:“给朕拿鞭子来,”
鞭子?!李钰震惊了。他以为自己最多不过是罚跪,怎么也想不到皇帝会那么残忍。
王忠也一脸惊色:“陛下,六殿下还小,哪里受得住鞭子,陛下三思。”
“快去!”皇帝根本没有松口,断然吩咐道。
王忠犹豫了一下,说:“长宁殿没有鞭子,要去尚驷局取……老奴这就去。”
皇帝闻言,冷笑一声,“不麻烦常侍了。”然后扬声叫来侍卫,“你去尚驷局把朕的鞭子拿来,快一些。”
侍卫领命,迅速跑了出去。
“你现在跪在这里好好思过,等一下,朕就掀了你的皮。”见侍卫去取鞭子,皇帝恨恨地对李钰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坐回椅子上,喝茶消气去了。
李钰无助地跪在殿中,心里惶恐,觉得今天哪怕是太子来了,都救不了他。皇帝怎么一下子那么严厉了?哪怕是严父,也没有抽一个十岁小孩鞭子的吧?这是虐待啊!但是这里没有未成年人保护法,再说,他爹是皇帝,根本不受法律约束。他除了祈祷上苍,也没有别的什么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