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皇帝在行宫养了一个月的时间,身体已经基本恢复,而太子又正好身子不适,故而监国结束,皇帝重新开始理政。但是因为京城仍然暑热异常,怕回京以后御体有反复,太医建议在行宫多将养几日,所以皇帝并未回銮,只是每日让人将政事堂的奏疏送到行宫,再将上一日皇帝的批复带回。当然,中书门下还是派了人住在行宫上直,随时替皇帝拟诏和处理文书。

皇帝翻看着兵部送来的奏章,这是兵部制定的全国各地驻军的预算,突然发现有一处不对,怎么驻扎在北边的镇虏、平虏各卫来年的粮草需求增加了那么多?几乎是今年粮草需求的一倍以上,北方重镇屯兵二十万,这粮草增加一倍,对户部供给的压力就太大了。李翊百思不解,奏章上居然也没说明原因,只能传旨召兵部尚书过来问问。

兵部尚书周同安今年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是武举出身,因为在李翊夺位的时候站队正确,三十岁便被超拔至统领,如今更是平步青云,一直可以算是皇帝的心腹。

周同安向皇帝叩首:“臣拜见陛下。”

“汝成来了,起来吧。”皇帝这日午后又有些不适,所以半躺在榻上召见了周同安。

“不知陛下急召臣来,所为何事?”

“朕晨起看兵部来年的预算,怎么镇虏诸卫的粮草增加了那么多?”

“启禀陛下,这件事臣正要上奏。十日前太子殿下派人严查盐税,说是盐引只能去两淮盐运司处领取,其他衙门兑换领取的盐引要严控,不可放开口子,让国之蛀蠹有隙可乘。但陛下也知道,北边诸卫路途遥远,转运不便,故而他们的粮草一向是由商人运送,朝廷提供盐引予以交换,谓之‘开中法’,此法便利颇多,为朝廷节省了不少,可谓官民两便。只是……最近这盐引不是不能让兵部染指了么,那臣等又靠什么去与那些商人交换,这北边的粮草全要靠朝廷运输,预算加一倍恐怕都颇有不足。”周同安小心翼翼地说着。

“太子整理盐税,怎么会闹到要废除开中法?他没和朕提过,有司也未上报啊。”皇帝觉得这件事非常可疑,继续追问。

“盐税日益减少,陛下为这件事也忧虑了好多年了,本朝自从先帝崇光三年以后,盐税就逐年下降,最先还有每年八千万贯,到去年已经只剩下四千万贯,今年收取的盐税更少,虽然还未完全收上来,但是预计不到三千五百万贯。太子心中应该也是着急的。殿下刚监国,想做点事,一是有利社稷,二是为陛下分忧,故而在今年的盐税征收上,比往年都要严苛不少。此事并非臣之职责,臣也是听户部和御史台的人谈论,故知道一些。”周同安低着头,看着地面,非常恭顺地向皇帝解释。

皇帝见他说了半天,也没说到重点,忍不住说:“太子要整理盐税,朕当然是知道的,朕是问,为什么会废除开中法?开中法每年换出去的盐引不到五百万贯,并不是盐税的大头,而且开中法关系到北方的边镇安定,太子若要动这个,不可能不报给朕。你可有太子的谕令?”

周同安感觉皇帝语气不善,连忙跪下说:“若无政事堂的敕令,臣如何敢在这样的大事上自作主张?”说罢,他退出去从随从身上取了一封奏折,上面有政事堂的批复,也就是太子的谕令,这是政事堂下给两淮盐运司和御史台的敕令,有司誊抄了一份给兵部。

皇帝看了周同安一眼,心下有几分明白过来了,他一个兵部尚书前来面圣,在不知道什么事的情况下,居然会带着政事堂给两淮盐运司和御史台的诏令,其用意不言自明。李翊随手翻看敕令,只见上面写着的和周同安之前说的差不多,就是不准各部各司私卖盐引,必须通过两淮盐运司领购云云。但是其中并未涉及到已经实行多年的开中法。可想而知,太子在下这道敕令的时候,应该是觉得盐业糜烂,需要整顿,但是翻遍台账却找不到一丝漏洞,只好从源头上堵截盐引的流出,可是想不到,却断了北方重镇的粮草。这件事,太子有疏漏是可能的,因为他毕竟从去年才开始辅政,朝廷制度千头万绪,他一时不能完全知晓,特别是这些跨了部门的事情。但是政事堂诸公不知道是不可能的,为何众人一言不发,没有一个人提醒太子,这样做可能会影响北部边防?

皇帝心中暗转,面上却没有露出什么,他说:“这封敕令是九日前才下发的,现在应该刚到两淮,你马上派人,拿朕的旨意去两淮盐运司,要他们直接和运送粮草的商人对接。那些商人运送粮草到边镇以后,兵部给他们发一份证明,盐引直接由盐运司发给持有兵部证明的商人即可。这样盐引并不通过兵部发放,未违反政事堂的敕令,也使得开中法能继续实施。”

“陛下圣明,臣马上去办。”周同安下拜。

“这样的话,北边的军粮也不用增加了,这份预算你拿回去,重新写了报朕。”皇帝淡淡地说。

“是,臣遵旨。”周同安见皇帝面色有些不愈,不敢多言,行礼以后就迅速退下了。

第二日一早,皇帝下令传两府宰相。两府诸公也是可怜,这炎天暑热的,四日之间两次往返禁中与行宫,身体差点的人还真的可能受不住。

两府宰相到行宫的时候,已经是交未时分,正是一天当中最热的时候,王希尧和刘方都已经是花甲之人,虽然精神还健旺,但是本着体恤老臣之意,皇帝还是让他们先休整了一下。快到申时的时候,才在澹宁斋召见了两府诸公。

李翊端坐上首,也不与诸臣虚与委蛇,直接就问:“朕昨日召见了兵部周同安,得知开中法差点被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诸卿谁能为朕解惑?”

两府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出头说话的,在尴尬之际,王希尧身为尚书左仆射只好起身,上前一步回禀皇帝:“前几日清理盐务,有些操之过急了,臣等有罪。”

皇帝一听,眉头皱起,说:“孔仲德,你是户部尚书,废除开中法这种大事,你们户部不管么?”

孔贤一听,连忙越众而出,说:“臣有罪,但是……当时太子殿下严令,臣……”

“太子年轻不知事,你身为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不知道开中法废除意味着什么?为何不向太子谏言?还是说,太子一意孤行,不听你的谏言?”皇帝突然发怒,孔贤连忙跪下,口称死罪。两府诸公也坐不安稳,纷纷起身谢罪。

“好了,朕今天不是来问罪的,就是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你起来说话,诸卿坐下听吧。”皇帝略压一压怒气说。

“是,”孔贤略顿了一顿,像是在整理思路,然后说:“今年的盐税的确太少了,若是真的收上来只有那么些,朝廷将入不敷出,所以太子殿下要整理盐务,臣也是支持的。但是殿下在查阅了账目以后,说要将所有盐引都归到两淮盐运司统一发放,臣就觉得这件事不妥当。当时臣对太子说,盐引一事,所牵连者众多,比如灾荒之年,为激励地方豪强开仓振济,会给予盐引;两淮地区州县公廨费不足,为让大商户捐资,会以盐引为酬;甚至一些阵亡将士的抚恤也会用到盐引。故盐务的确混乱,已成弊政,然要清理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可还没等臣说完,殿下就说来不及一一分辨,若今日再不整顿,盐务更加糜烂不可收拾,国家多事,财用不足,将有大患,不可因循误国,就立逼着政事堂下了诏令,臣……臣不敢违逆……故而……”

“卿并未提到开中法?”皇帝一语抓住了关键。

“还未来得及。”孔贤擦了擦头上的汗水说。

皇帝不再看他,转过头问枢密使刘方:“刘公在枢府已经五年,不会不知北方诸镇乃边防之根本所系,这种大事,怎也没有力谏太子?”

刘方站起身,说:“当日政事堂议事,臣并不在。因为五溪蛮反,荆州卫派兵三千进剿,无功而还,臣在枢府与江南西道和剑南道的官员讨论平叛之事。臣不主张继续派兵进剿,然地方将官坚持要增兵,故而一时僵持不下,一直到酉时末才散去。臣也是昨日看到兵部的预算,才知道开中法之事。臣失察,请陛下治罪。”说着,便跪了下去。

“王忠,扶刘公起来。朕说了,今天不是来问罪的。”皇帝摆了摆手,又把目光转向了王希尧。

王希尧知道毕竟是自己主持政事堂,既然皇帝要过问这件事,自己就没有任何推脱的可能,他沉吟了一下,又看了一眼身边的陈立甫,说:“开中法虽重要,然臣以为,边镇粮草还有其他方式可以筹措,但是盐务糜烂,却是在给朝廷养蛀蠹。四方牧首之清操关乎民心,民为邦本,若贪腐不可制,则民心丧尽,国家危殆。故臣支持太子不惜一切整顿盐务,整顿吏治。唯陛下圣察。”

这个结果倒是出乎李翊的预料,竟然是王希尧出来承担了责任,而且话还说得堂皇正大。即使要整顿盐务,也完全可以不动开中法,两全之策如此明显,王希尧这个曾经在户部和枢府都干过的人,不可能想不到。所以这其中必有问题。只不过现在王相公都那么说了,他也就不好继续追问下去了。如果继续问责,王希尧来一个请郡或者乞骸骨,那就没办法收场了,他还是需要一个老臣替自己主政中枢,再说王公勤谨公允,不群不党,素来为朝野称道,如果他离开政事堂,一时半会,李翊还真找不到替换人选。

“王公,朕已下中旨,令兵部派人去两淮,告诉盐运司直接与运粮商人对接,以后盐引发放与兵部无关了。这样既不违政事堂整理盐务的初衷,又让北疆不至于军需断绝,公以为如何?”李翊问。

“陛下圣明,臣昏聩,不及陛下圣虑周全。”王希尧忽然跪下说:“臣已逾耳顺,待罪毂下三十五载矣,如今年老体衰,精力大不如前,臣启陛下,允臣归故里以全天年。”说罢一个头叩下去,举座皆惊。

“王公何出此言?”皇帝亲自下御座搀扶,“朕与卿君臣相得,卿身子也还算强健,此时要回乡,朕是绝对不许的。”

“臣……臣乞陛下,全臣晚节。”王希尧挣扎着不肯起身,双眼望着李翊,充满了真诚的希冀,无一丝以退为进的诈伪。

“王公,说什么晚节,我们君臣必然要善始善终的,为千秋后世作一个表率。卿先起来,这件事朕也有思虑不周的地方,本应与诸公商讨后通过政事堂下旨,朕直下中旨,是急了些,王公不要介怀。”李翊把话说到这个份上,王希尧再不起身,就是对君上不满了,所以他只好站了起来,又对李翊行了一礼:“臣不敢,是臣与两府诸公思虑不周,差点贻误军国大事,臣等有罪,陛下仁德,不加罪臣已是天恩……”

“既然王公不怪朕,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什么乞骸骨的话就不要再说,朕也不会准的。诸公辛苦,今日就在行宫歇息,明日一早诸公再回京城吧。”皇帝制止了王希尧,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朕这两天身子又有些不爽,诸公奔波劳累,想必更甚于朕,今天就这样吧。王忠,送诸位相公去休息。”

两府诸臣谢恩退出。

皇帝一人在澹宁斋里坐着,心中生出一丝后悔,他年前惩处太子手段太急,现在众臣开始迎合上意,对太子落井下石,王希尧身为首相,也无法制止,竟然已经心生退意。储君果为国本,储副不安,国家不宁,古人诚不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