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紧张而又奇妙的节奏中悄然滑过。
苏晚晚每天的生活,就像一个周密部署的地下工作者。
白天,她在浣衣局里夹着尾巴做人,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任由刘姑姑和春儿呼来喝去,脸上永远挂着一副怯懦又讨好的笑容。
晚上,她就化身为英勇的投喂员,揣着好不容易搜刮来的食物,穿越大半个皇宫,潜入冷宫的秘密基地,去见她那个特殊的“投资项目”。
那个废弃的耳房,在苏晚晚一点一滴的努力下,渐渐有了些模样。
她不知道从哪里摸来了一块破木板,堵住了窗户上最大的那个洞,让寒风不至于那么肆无忌惮地灌进来。她还找来了一个缺了口的瓦罐,用来存水。甚至有一次,她还奢侈地带去了一小截蜡烛,在昏暗的房间里点亮。
跳动的火光下,她看到萧衍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簇小小的光芒,仿佛看到了什么世间最神奇的景象。
而萧衍,也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回报着苏晚晚。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被动接受的木偶。苏晚晚每次来,都会发现房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她堆的那个草堆“床”,被他整理得整整齐齐。缺口的瓦罐里,总是盛满了干净的水。
他还是不说话,但交流已经不成问题。他会把她带来的食物分成两半,一半当场吃掉,另一半小心翼翼地藏好。他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狼吞虎咽,而是吃得很慢,很珍惜。
有时候,苏晚晚会靠在墙上,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吃东西,心里就会生出一种奇怪的满足感。就像玩养成游戏,看着自己辛辛苦苦养的崽,血条一点点变满,等级一点点升高。
这种感觉,让她几乎要忘了,自己养的,是一个未来会杀人如麻的暴君。
这天,苏晚晚倒了大霉。
浣衣局给一位新得宠的林才人洗了一批衣物,结果送去的时候,发现一件名贵的云锦披风上,被勾破了一个小口子。
林才人当场发作,刘姑姑吓得魂飞魄散,回来就把所有接触过这批衣物的宫女都审了一遍。
没人承认。最后,这个黑锅,就毫无意外地落在了苏晚晚这个没背景、最好欺负的人头上。
“肯定就是你这个死丫头!手脚毛躁,一天到晚不知道在想什么!”刘姑姑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她脸上了。
苏晚晚百口莫辩,她拼命摇头,眼里蓄满了泪水:“姑姑,真的不是我……我连那件披风的边都没沾过……”
“还敢狡辩!”春杏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帮腔,“谁不知道你最近老是走神,指不定就是你弄坏了想蒙混过关!”
“来人,给我把她拖到柴房去!关到天黑,不许给饭吃!”
刘姑姑一声令下,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立刻上前,粗暴地架起苏晚晚就往柴房拖。
柴房又黑又冷,堆满了杂物,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潮气和霉味。
门“哐当”一声从外面锁上,苏晚晚被重重地推倒在地,胳膊肘磕在坚硬的地面上,疼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
她蜷缩在角落里,又冷又饿又委屈。冰冷的地面不断吸走她身上的热量,她只能抱紧双臂,可依旧冷得瑟瑟发抖。
她想到萧衍。
天快黑了,他肯定在那个小黑屋里等着她。
等不到她,他会怎么样?
会不会以为她和以前所有的人一样,给了他一点点温暖,又会毫不留情地抛弃他?会不会又跑出去,被人发现?
一想到他可能会再次陷入那种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苏晚晚就很心焦。
与此同时,冷宫耳房内。
萧衍坐在草堆上,像往常一样,安静地等待着。
天色从黄昏,到傍晚,再到彻底沉入黑暗。
她没有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空气越来越冷,他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一种熟悉的、被抛弃的恐慌感蔓延上来。
她……是不是不来了?
是不是也嫌他麻烦了?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房间里焦躁地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他走到门口,无数次把手放在门上,又放下。
她说过,让他在这里等,不要出去。
可是,他等不到了。
巨大的恐惧压垮了那脆弱的约定。他猛地拉开门,冲进了无边的夜色里。他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只能凭着本能,疯了一样地跑向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那个冰冷的墙角,是她第一次出现的地方。如果她不要他了,他就回到那里,回到最初的黑暗里去。
不知过了多久,柴房的门锁,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一个年紀很小的小太监探头探脑地溜了进来,是之前苏晚晚用铜板换盐的那个小火者。
“晚晚姐。”他把一个油纸包塞到苏晚晚手里,“这是我偷偷给你留的馒头,你快吃。”
苏晚晚愣住了,捏着手里还带着一丝温热的馒头,眼眶一热。原来,这个冰冷的皇宫里,也不全是坏人。
她不敢耽搁,三两口把馒头咽下肚子。又过了一个时辰,柴房的门终于被打开。
“算你这死丫头运气好,林才人那边气消了,滚出来干活!”
苏晚晚连滚带爬地跑出去,顾不上刘姑姑的白眼,第一时间就冲向了冷宫。
天已经全黑了,她跑得气喘吁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萧衍,你千万不要有事。
当她推开那扇熟悉的耳房门时,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里面是空的。
“萧衍?”她慌了,声音都变了调,“萧衍,你在哪儿?”
她疯了一样地冲出去,在附近的的草丛里,假山后,到处寻找。“萧衍!萧衍!”
就在她快要绝望的时候,她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墙角,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小小身影。
他就坐在那里,把自己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像一尊被世界遗弃的小狗崽子。
苏晚晚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她跑过去,一把将他紧紧抱进怀里。“你吓死我了!我不是让你在屋子里等我吗!你怎么跑出来了!”
她又气又怕,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
怀里的小身体冰凉,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他被她抱住,身体僵硬了一瞬,似乎没想到她会是这种反应,但随即,那紧绷的身体就奇迹般地放松了下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恋,往她怀里靠了靠。
苏晚晚放开他,捧着他的小脸,才发现他满是灰尘的脸上,有两道清晰的水痕。
他哭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她胡乱地用袖子给他擦脸,“我今天被人关起来了,我不是故意不来的,我不会不要你的。”
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生怕他误会。
萧衍看着她,那双黑漆漆的眼睛里,风暴般的情绪在翻涌。他伸出小手,轻轻地,碰了碰她胳膊上那块青紫的淤青。那是刚才被婆子拖拽时留下的。
他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那双总是沉寂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有什么东西在疯狂滋长。那是远超他年龄的、冰冷刺骨的杀意,和一种笨拙又汹涌的心疼。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干涩的、嘶哑的气音。他努力了好几次,紧紧地抿着唇,眼里竟浮现出一丝急切的红。
终于,一个含糊不清的、却无比郑重的音节,从他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阿……姐。”
声音很轻,很沙哑,像初学说话的婴儿。
但苏晚晚听清楚了。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她看着眼前的男孩,看着他那双映着月光的,黑曜石一般的眼睛。
他……他刚才说什么?阿姐?他叫她阿姐?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酸楚,如同山洪暴发,瞬间淹没了苏晚晚。
天啊!她的投资项目,会说话了!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叫她“阿姐”!
苏晚晚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她不是委屈,不是害怕,是激动。就像一个操碎了心的老母亲,终于听到自家自闭症儿子开口说话了一样!
“哎!”她哽咽着,重重地应了一声,“我在呢!”
她又哭又笑,再次把他抱进怀里,把他勒得紧紧的。“你再叫一声,再叫一声我听听。”
萧衍被她这副样子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小脸都红了。他抿着唇,似乎有些害羞,但看着她满是泪痕的脸,还是又小声地,无比清晰地,叫了一声。
“阿姐。”
苏晚晚的心,彻底化成了一滩水。
完了。这下是真的完了。
这声“阿姐”,比任何锁链都管用,是一道她心甘情愿套上的、再也挣不脱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