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天,天还没亮,苏晚晚是被生生冻醒的。

浣衣局的冬天格外难熬,四面漏风的屋子像个冰窖,身上盖着的那床薄被,潮湿而冰冷,根本抵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意。她蜷缩着身体,感觉骨头缝里都在冒着寒气。

身边的宫女们还在熟睡,发出轻微的鼾声。苏晚晚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屋顶,胃里因为饥饿传来一阵阵绞痛。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今天该怎么给萧衍弄吃的?

她自己的晚饭,昨天就被刘姑姑克扣了。就算今天能领到份例,也不过是一个能硌掉牙的窝头和一碗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她自己都吃不饱,怎么分给一个正在长身体、急需营养的孩子?

去御膳房偷?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狠狠掐灭了。

开什么玩笑,皇宫里守卫森严,御膳房更是重中之重,她一个浣衣局的底层小宫女,还没靠近五十米,恐怕就要被当成刺客或者偷嘴的贼,直接乱棍打死了。

为了一个前途未卜的投资项目,就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这风险太高,不符合她“咸鱼求稳”的基本盘。

“难道要去跟刘姑姑摇尾乞怜?”苏晚晚愁得抓了抓自己枯黄的头发,很快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刘姑姑那张刻薄的脸,不把她踩进泥里就不错了。

这“暴君养成计划”的第一步,就卡在了最基础的后勤保障上,简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唉,知识就是力量,可惜我这文科生,会的都是屠龙之术,在这种地方一点用都没有。”苏晚晚同学在饥寒交迫中,发出了来自灵魂的叹息。

等等!

屠龙之术?

苏晚晚脑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她猛地从通铺上坐了起来,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她想起了《权臣天下》这本书里的一段剧情!

她记得,书里为了凸显男主七皇子的聪慧和博学,作者曾写过他在被陷害禁足期间,辨认出了御花园角落里一种被当成杂草的植物,名叫“紫苏”。他不仅知道这东西能吃,还知道它有药用价值,借此治好了一个老太监的风寒,获得了对方的看重,为日后崛起埋下了小小的伏笔。

当时她看这段的时候还吐槽,这金手指开得也太随意了,简直是给男主强行加光环。

可现在,这段对她来说已经被遗忘的剧情,简直就是从天而降的救命稻草!

紫苏!

她虽然五谷不分,但紫苏这玩意儿她认识啊!她奶奶最喜欢在院子里种这个,夏天用来包烤肉,冬天用来煮水防感冒,那独特的、带着一丝辛辣的香气,化成灰她都认得!

御花园她去不了,但皇宫这么大,占地几千亩,总有边边角角、废弃宫苑的地方会长这东西吧?

苏晚晚的心思一下子活络了起来,饥饿和寒冷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希望驱散了。只要能找到紫苏,再想办法弄点米或者面粉,就能给他做点有营养、能驱寒的东西了!

说干就干!

一整天,苏晚晚都表现得比平时更加勤快,却又心不在焉。洗衣服的时候,她一边用冻得通红的双手搓着冰冷的衣物,一边在脑子里盘算着行动路线。她借着去晾晒场和给各宫送衣服的机会,眼睛像雷达一样,不放过任何路过的墙角、石缝、荒地。

跟她一起干活的春杏,见她一副贼眉鼠眼、东张西望的样子,用胳膊肘不怀好意地捅了她一下,阴阳怪气道:“做什么亏心事呢?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怎么,昨天去冷宫那种晦气地方,撞见不干净的东西了?”

“没、没什么,春杏姐姐说笑了。”苏晚晚立刻低下头,露出一副怯懦又老实的样子,“我就是看看哪儿的太阳好,衣服能干得快些,免得耽误了时辰,又惹刘姑姑生气。”

春杏“切”了一声,见她这副怂样,自觉无趣,扭头去跟别人嚼舌根了。

苏晚晚暗暗松了口气,心里的小本本默默给春杏记上了一笔:等着吧,等我的投资项目成功上市,第一个就让我的CEO把你发配到西伯利亚挖土豆!

功夫不负有心人。

下午,她去给一个偏殿的太监送洗好的衣服时,终于在绕路经过一处杂草丛生的废弃宫苑墙根下,发现了一小片长势喜人的紫色植物。

是紫苏!就是这个味道,错不了!

苏晚晚激动得心脏怦怦直跳。她强行按捺住狂喜,飞快地送完衣服,然后像个做贼的老手,绕了个大圈子回到这里。

她像只偷地瓜的小田鼠,蹲在地上,警惕地四下张望后,手脚麻利地掐下了一大把最鲜嫩的叶子,用自己那方洗得发白的旧手帕包好,小心翼翼地藏进怀里。

怀里鼓鼓囊囊的,散发着一股独特的、令人安心的清香。

苏晚晚做贼心虚,一路低着头,用最快的速度溜回了浣衣局。

有了菜,还需要主食。

晚饭的时候,她把自己那份黑窝头省了下来,又用自己一整天的笑脸和几句不要钱的奉承话,帮厨房里一个负责烧火的小火者多干了半个时辰的活,才从对方手里换来了两个没动过的、还带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傍晚,她再次“幸运”地领到了去冷宫泼水的“美差”。

提着水桶走在熟悉的宫道上,苏晚晚的心情和昨天截然不同。如果说昨天是恐惧和忐忑,那今天,就多了一丝……去见秘密合伙人般的奇妙期待感。

她来到昨天那个墙角,果然,那个小小的身影已经等在了那里。

他还是穿着那身单薄的破衣服,但脸和手都干干净净的,显然是自己打理过了。他似乎是听到了她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猛地抬起头,那双黑沉如古井的眸子里,瞬间迸发出一丝难以察觉的亮光,像寒夜里唯一的星。

看到那丝亮光,苏晚晚的心莫名地软了一下,连带着看他也顺眼了许多。

“我来了。”她走过去,把水桶放下,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好的东西,“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两个白面馒头,还有一把散发着清香的新鲜紫苏叶。

萧衍看着她手里的东西,没动,也没说话,只是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进骨子里。

“这个叫紫苏,可以夹在馒头里吃,很香的,还能暖身子。”苏晚晚熟练地撕开一个馒头,将几片擦拭干净的紫苏叶仔细地夹进去,递到他面前,“你尝尝。”

男孩犹豫了一下,似乎在分辨她话里的真假,最终还是抵不过食物的香气,伸出冰冷的小手接了过去。

他低下头,小小地咬了一口。

独特的香气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混合着麦面的丝丝甜香,是他从未尝过的、带着勃勃生机的味道。他咀嚼的动作很慢,很认真,仿佛在品尝什么绝世的山珍海味。

苏晚晚看着他,自己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感觉更饿了。

她把另一个馒头也夹好紫苏,递给他:“这个你留着,明天饿了再吃。”

男孩吃完手里的,却没有立刻接另一个,而是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她。

就在苏晚晚以为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比如嫌不好吃或者还想要别的什么时,他忽然有了动作。

他伸出那只干净的小手,小心翼翼地从自己贴身的怀里,掏出了昨天苏晚晚给他的那半个馒头。馒头已经被他的体温捂得有些温热,但完好无损,边角平整,显然被珍藏得很好,一口都没动过。

他把那个又冷又硬的半个馒头,用一种庄重的、笨拙的姿态,递到了苏晚晚的嘴边。

苏晚晚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他……这是在干什么?

请她吃?用她昨天给他的东西,请她吃?

这算什么?原始社会般的礼尚往来?还是……他把自己唯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分给她一半?

看着他执拗又认真的眼神,苏晚晚的心里像是被一道滚烫的热流狠狠烫过,酸涩和柔软的情绪瞬间淹没了她。这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孩子,在得到第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后,竟然就用这样笨拙的方式,学着如何去分享和回馈。

“我不饿,你吃吧。”她的声音有些发紧,笑着将他的手推了回去,“快收好,这些都是你的,别被别人看见了。”

就在这时,一阵清晰的脚步声和尖细的说话声从宫道另一头传来,吓得苏晚晚一个激灵。

“晦气!又要从这鬼地方过!阴森森的,冻死个人!”

“快走快走,听说前两天还有人不信邪,夜里从这儿走,回去就发高烧说胡话,撞邪了!”

是那两个巡逻的太监!而且听起来比昨天更近!

苏晚晚脸色大变,几乎是本能反应,一把拉起萧衍的手腕,闪电般地拖着他躲进了旁边的假山石堆后面。

“别出声!”她压低声音,急促地低语,心脏狂跳。

假山后的空间很狭小,两个人不得不紧紧地贴在一起。苏晚晚甚至能感觉到他小小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

她以为他是害怕,下意识地将他护得更紧了些,一只手还伸过去,牢牢地捂住了他的嘴。

可她很快就发现不对劲。

他不是在害怕。

他的身体是紧绷的,僵硬的,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蕴藏着一触即发的恐怖力量。透过捂着他嘴巴的手掌,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牙关紧咬,肌肉贲张。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明亮的眼睛里,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冰冷刺骨的恨意和杀气。

那两个太监的声音越来越近,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

“……就是那个废太子,跟条小野狗似的,也不知死了没有,整天在这碍眼。”

“死了才好,省得浪费粮食。他那个娘,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生下来的也是个骨子里带邪的小疯子!早死早超生!”

苏晚晚感觉到怀里的小身体猛地一震,一股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刀锋,从这个年仅八岁的孩子身上迸发出来,让她如坠冰窟。

苏晚晚的血都快凉了。

她终于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这不是什么可怜无助的小兽,这是一个潜伏在深渊里的……未来的暴君。

她捂着他嘴巴的手,甚至能感觉到他喉咙里压抑着的、想要扑上去将外面那两人撕成碎片的、野兽般的低吼。她毫不怀疑,如果此刻她松开手,这个孩子会毫不犹豫地冲出去,哪怕是以卵击石。

直到那两个太监的脚步声和咒骂声渐渐远去,周围彻底恢复了死寂,苏晚晚才敢缓缓松开手,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

她心脏狂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惊魂未定地看着他。

黑暗中,萧衍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她。那双眼睛里的凛冽杀意还未完全褪去,混杂着滔天的恨、极致的痛苦和深入骨髓的屈辱,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独自舔舐伤口的孤狼。

然后,在苏晚晚惊愕的注视下,他忽然动了。

他把自己的头,轻轻地、带着一丝试探地,靠在了她尚且温热的胳膊上。

那个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只靠了那么一瞬间,就仿佛受惊般飞快地分开了。

可就是那短暂的触碰,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在无边黑暗与绝望中,抓住唯一浮木的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