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加急长途电话!特区来的!”

那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穿透寒夜的呼喊,如同尖锐的冰锥,狠狠扎进苏婉晴的耳膜,瞬间冻结了她血液里残存的所有暖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停止跳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腔生疼。

特区!阿强!公司!昌泰!

这几个词在她脑中炸开,混合着仓库被砸的狼藉画面、匿名威胁信的冰冷字迹、以及李明远那张藏在金丝眼镜后高深莫测的脸。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咣当!”她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凳子,刺耳的刮地声在死寂的屋子里格外惊心。她甚至没顾得上看陆时序一眼,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冲了出去,几乎是踉跄着扑向门口,一把拉开冰冷的木门。

屋外,寒风裹挟着雪粒子扑面而来,刀子般刮在脸上。一个穿着臃肿军绿棉袄、戴着雷锋帽的年轻通信兵站在门口,脸冻得通红,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电话记录单,正焦急地跺着脚。

“苏……苏婉晴同志?”通信兵看到她,连忙把单子递过来,“军区总机转过来的,特区长途!说是急事,让您马上去接!电话在营部值班室!”

苏婉晴的手指冰凉发颤,几乎捏不住那张薄薄的纸。借着屋里透出的昏黄灯光,她看到记录单上潦草地写着:“来电单位:鹏城长途台。转接用户:苏婉晴。备注:加急!称有重大变故!”

重大变故!

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前一黑。她猛地抬头看向通信兵:“我……我马上去!”声音嘶哑得厉害。

“我带你过去!快点!”通信兵看她脸色煞白,二话不说,转身就在前面带路,脚步急促。

苏婉晴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跟上。冰冷的夜风灌进领口,她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灭顶的恐慌在四肢百骸蔓延。阿强!一定是阿强!公司出事了!昌泰动手了!

她甚至忘了身后的陆时序。

屋内。

在通信兵喊出“特区长途电话”的瞬间,陆时序整个人已如一张拉满的弓,瞬间绷紧。他放下文件的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死死锁定门口苏婉晴骤然失色的脸和踉跄冲出的背影。

“重大变故”四个字如同无声的警报,在他脑中尖锐鸣响。

昌泰!

没有丝毫犹豫,在苏婉晴冲出屋门的下一秒,陆时序已如一道迅捷的黑色闪电,无声地掠到窗边。他动作快得惊人,却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手指在窗棂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处轻轻一按,只听“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簧响动,一小块看似严丝合缝的墙板竟无声地向内滑开半尺,露出里面一个仅容一人藏身的狭小空间。

他侧身挤入,反手将滑板合拢。整个动作在电光火石间完成,快得如同鬼魅。狭小的藏身空间里一片漆黑,空气带着灰尘和陈旧木头的气息。他背脊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屏住呼吸,将耳朵紧紧贴在滑板内侧一道细如发丝的缝隙上。

屋外,寒风呼啸,雪粒子敲打着窗棂。通信兵带着苏婉晴远去的脚步声急促而清晰。

时间在黑暗中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寂静和等待。

终于,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苏婉晴压抑不住、带着浓重鼻音的啜泣,踉跄着回到了屋门前。

“吱呀——”门被推开,又被重重摔上。

苏婉晴几乎是扑进来的,身体靠着门板滑坐到冰冷的地上。她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张电话记录单,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从紧咬的唇齿间溢出,破碎而绝望。

“阿强……阿强……”她呜咽着,声音支离破碎,“公司……全完了……他们砸了……彻底砸了……烧了……什么都没了……”

黑暗中,陆时序的瞳孔骤然收缩。虽然早有预料,但“砸了”、“烧了”这几个字眼,依旧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穿透隔板,狠狠击中了他。昌泰的报复,比他预想的更疯狂、更彻底!

“阿强呢?”苏婉晴猛地抬起头,泪流满面,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恐惧,朝着空荡荡的屋子嘶声问,仿佛陆时序还在那里,“阿强他怎么样?!他有没有事?!”

她的无助和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

陆时序在狭小的空间里纹丝不动,只有紧贴在缝隙上的耳朵,捕捉着外面每一个细微的声音。他需要知道更多细节,判断事态的严重程度和阿强的处境。

苏婉晴得不到回应,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彻底淹没了她。她蜷缩在门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失声痛哭。压抑了太久的委屈、背井离乡的孤独、协议婚姻的冰冷、任务的压力、以及此刻根基被彻底摧毁的灭顶之灾……所有情绪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没了……什么都没了……”她哭得浑身发抖,像个迷路的孩子,“我妈留给我的照片……公司的账本……样品……全烧光了……阿强……阿强被打断了胳膊……头也破了……在医院里……电话是护士帮忙打的……他说……他说……”

她的哭声猛地一顿,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中却迸射出一种近乎疯狂的、被逼到绝境的恨意和决绝:“他说……是陈昌泰!就是陈昌泰的人!他们放话了……说这只是开始……下一个就是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知道我在哪儿……”

陈昌泰!果然是他!目标明确,手段狠辣,报复升级!甚至直接威胁到了苏婉晴的人身安全!

陆时序的指关节在黑暗中捏得发白,发出轻微的“咔”声。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在他周身弥漫开来。昌泰的触角,比他想象的伸得更长,也更肆无忌惮!苏婉晴的“军属”身份,在特区那头嗜血的豺狼面前,威慑力正在急剧下降!

“他们知道……他们知道我在这里……”苏婉晴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她环顾着这间冰冷的、属于军营的屋子,第一次感到这里也不再安全,“怎么办……陆时序……我该怎么办……”她下意识地喊出了他的名字,在巨大的恐惧面前,那个冰冷的“协议对象”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黑暗中,陆时序的眼神锐利如刀锋。苏婉晴的崩溃、阿强的重伤、公司的彻底毁灭、昌泰赤裸裸的死亡威胁……所有信息碎片在他脑中飞速组合、分析、推演。局势已经恶化到刻不容缓的地步!特区那头失控的野火,正在疯狂蔓延,随时可能烧到军营!

不能再等了!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簧响动。

苏婉晴正沉浸在巨大的悲恸和恐惧中,突然听到身后墙壁传来一声异响。她惊惶地回头,只见靠近窗边的一块墙板,竟无声地向内滑开!

昏黄的灯光下,陆时序高大的身影如同从墙壁里分离出来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个狭小的洞口。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封的冷硬,军衬衣的领口扣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匕首,瞬间锁定了蜷缩在地上的苏婉晴。

苏婉晴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惊愕地瞪大了泪眼,看着陆时序从那不可思议的藏身处走出来,大脑一片空白。他……他一直都在?他听到了?他藏在那里?!

陆时序没有解释,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他迈开长腿,几步走到桌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一把抓起桌上的军用电话听筒,手指在转盘上拨出一串短促而清晰的号码,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动作。

“磐石,零七。紧急代码:惊雷。” 陆时序的声音低沉、冰冷、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感,瞬间穿透了电话线,“目标确认:昌泰。威胁等级:最高。关联任务:启明星。请求:即刻启动‘南归’预案。最高权限。”

“重复:启动‘南归’预案。最高权限。完毕。”

他干脆利落地报完,不等对方回应,直接“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整个通话过程不到十秒。

放下听筒,陆时序猛地转身,目光如电,直射向还处于巨大震惊中的苏婉晴。他周身散发着一种铁与血浇铸而成的、山雨欲来的强大压迫感。

“苏婉晴!” 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苏婉晴耳边炸响,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战场指挥官般的威严,“擦干眼泪!收拾你所有必需的证件!现在!立刻!”

苏婉晴被他吼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用袖子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挣扎着想站起来,腿却软得不听使唤。

陆时序两步跨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他没有伸手扶她,只是用那双寒冰般的眸子死死盯着她,语速快如子弹,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听着!昌泰已经疯了!他们在特区彻底毁掉了你的根基,重伤了阿强,下一步目标就是你!军营的威慑力在特区那头饿狼面前有限!他们知道你在这里,就敢把威胁送到军营门口!”

“我们唯一的生路,不是在这里等死,而是打回去!”

“打回去?”苏婉晴茫然地重复,被泪水模糊的眼中一片混乱。

“对!打回去!”陆时序斩钉截铁,眼中寒芒爆射,“回特区!在他们最得意、最猖狂的老巢里,把他们的爪子连根斩断!把属于你的东西,连本带利地夺回来!让他们彻底记住,动我陆时序的人,是什么下场!”

“我陆时序的人”……这五个字,如同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苏婉晴混乱的意识。她猛地抬起头,撞进陆时序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眸子深处。那里没有一丝温情,只有铁血、决绝和一种要将敌人彻底碾碎的森然杀意!但这杀意,此刻却像一道坚固的壁垒,将她牢牢地护在了身后!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恐惧、震撼和绝地反击的悲壮感,在她胸中轰然炸开!特区弄潮儿的血液,在绝望的灰烬中,被陆时序这惊雷般的话语,重新点燃!

“好!”苏婉晴猛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身体还在微微发抖,眼神却已经变了。泪水未干,但那里面不再是绝望的灰暗,而是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狼性光芒!她用力抹去最后一点泪痕,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回特区!打回去!”

陆时序看着她眼中瞬间燃起的火焰,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东西,似是赞许,又似是对这份决绝的认可。

“行动!”他不再废话,转身大步走向墙角那个他刚刚藏身的暗格,再次按下机簧。滑板无声移开,他探手进去,飞快地拿出一个扁平的、深绿色、印着五角星和八一军徽的硬皮证件,以及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

他将证件和文件袋“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这是你的临时身份证明和‘南归’行动的部分背景资料。路上看!”

“收拾东西!只带必需品!五分钟!”

“我去安排车辆!五分钟后,营部侧门集合!”

命令如同连珠炮般下达,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陆时序说完,看也不看苏婉晴,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军装外套,利落地套上,扣好风纪扣,戴上军帽。帽檐下压,遮住了他小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他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带着凛冽的杀气和一往无前的气势,拉开门,身影瞬间没入门外呼啸的风雪之中。

寒风裹挟着雪粒子倒灌进屋子,吹得炉火一阵明灭。

苏婉晴站在冰冷的屋子中央,看着桌上那深绿色的证件和厚厚的牛皮纸袋,又看看洞开的、风雪咆哮的屋门。陆时序最后那决绝的背影,和他那句“打回去”、“动我陆时序的人”的冰冷宣言,如同烙印般刻在她心头。

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更强大的、被逼入绝境后爆发的狠劲和破釜沉舟的决绝,已经彻底压倒了它。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煤烟味的空气,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清醒。她不再犹豫,转身冲到床边,一把掀开枕头,拿出贴身藏着的母亲遗物——那个旧怀表,紧紧攥在手心。然后,她飞快地打开自己那个简陋的小木箱,抽出几件贴身的换洗衣物,将那件深蓝色的列宁装外套仔细叠好放在最上面。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份厚厚的牛皮纸袋和那本深绿色的证件上。她走过去,将它们紧紧抱在怀里。证件硬质的封皮硌着她的手臂,带来一种冰冷的、沉重的、却也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名为“反击”的力量!

风雪在屋外咆哮。

南下的惊雷,已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