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跟我结婚。”

四个字,如同四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射穿了苏婉晴混乱而绝望的世界。房间里惨白刺眼的灯光,空气里弥漫的机油和金属的冰冷气味,还有眼前这个男人毫无波澜的深邃眼眸,都在这一刻凝固了。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轰鸣声,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结婚?

跟这个她连名字都不知道、浑身散发着冷硬危险气息、如同精密杀人机器般的陌生男人?

荒谬!可笑!无耻至极!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火山爆发般的屈辱和愤怒!苏婉晴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太大牵扯到扭伤的脚踝,一阵剧痛让她趔趄了一下,但她不管不顾,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双眼赤红,死死地瞪着依旧端坐在木箱上的男人。

“你……你混蛋!”她声音嘶哑,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变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带着血腥味,“你以为你是谁?!趁人之危吗?!我苏婉晴就算死,也不会……不会用这种方式苟活!”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男人,缠着纱布的手因为激动而剧烈晃动,“滚!你给我滚出去!我的死活,用不着你管!”

她抓起桌上那个还温热的搪瓷缸,想也不想就朝男人狠狠砸了过去!那是他唯一给予过她的一丝“温暖”,此刻却成了点燃她怒火的引信!

男人只是微微偏了下头,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搪瓷缸擦着他的耳际飞过,“哐当”一声巨响砸在他身后的铁皮文件柜上,深绿色的搪瓷磕掉一大块,热水和茶叶泼溅开来,顺着冰冷的柜门流淌。房间里弥漫开一股劣质茶叶的苦涩气味。

男人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仿佛刚才飞过去的不是能砸破头的凶器,而是一团空气。他依旧端坐着,腰背挺直,目光平静无波地看着暴怒失控的苏婉晴,那眼神里甚至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怒意,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像是在评估一件失控物品的稳定性。

这种极致的平静和漠然,比任何暴怒都更让苏婉晴感到窒息和恐惧。她感觉自己拼尽全力的一击,只是打在了深不见底的寒潭里,连一丝涟漪都没能激起。巨大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她,支撑着她的愤怒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疲惫。她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滑,最后无力地跌坐回椅子上,大口喘着气,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不是软弱,是巨大的委屈、恐惧和走投无路的绝望。

“哭完了吗?”男人的声音依旧平稳,没有丝毫情绪起伏,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冲突从未发生,“哭,解决不了问题。”

苏婉晴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瞪着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听清楚,”男人不再给她发泄的机会,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秤砣,砸在苏婉晴的心上,“第一,陈昌泰背后是一个组织严密、手段凶残的跨国技术走私集团,与境外情报机构深度勾结。他们行事没有底线,灭口是常规操作。以你现在的处境和能量,活不过三天。报警?你试过了,结果如何?找关系?谁能抗衡他们背后的势力?躲?他们能找到你的招待所,就能找到任何地方。”

苏婉晴的脸色在灯光下惨白如纸,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男人精准地戳破了她所有侥幸的幻想。

“第二,”男人继续,目光锐利如刀,“那份微型胶卷涉及的技术,代号‘蜂鸟’,是某型雷达核心部件的关键参数。一旦流出,对我军新一代防空系统的威胁是致命的。你是目前唯一能证明陈昌泰经手过这份胶卷的关键人物,也是我们任务追查的重要突破口。你的生死,关系到国家利益。”

国家利益!这四个字如同千钧重担,沉甸甸地压在了苏婉晴的心头。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个体户,只想安安稳稳做生意,怎么会一夜之间,她的生死就和“国家利益”绑在了一起?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感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第三,”男人微微前倾,那股无形的压力再次笼罩下来,迫得苏婉晴几乎无法呼吸,“‘跟我结婚’,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这是一份**协议**。”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眼神冰冷而专注,“一份基于任务需要和相互保护的**合作协议**。”

他从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军便装内袋里,掏出了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张。纸张很普通,是那种最常见的蓝色横格信纸。他将其展开,放在两人之间的旧木桌上,用手指推到了苏婉晴面前。

“看。”命令依旧简洁。

苏婉晴泪眼朦胧地看向那张纸。纸张顶部,是几个用钢笔写下的、遒劲有力却冰冷无比的大字:

《关于建立互助合作关系以保障人身安全及协助完成特定任务的协议》

下面,是分条列项的条款,字迹同样刚硬工整,如同打印出来的一般:

甲方:陆时序(军人,身份编号:XXXXX)

乙方:苏婉晴(个体经营者,身份证号:XXXXX)

协议宗旨:

1. 鉴于乙方因保管特定物品(详见附件说明)遭受严重人身安全威胁,甲方基于任务权限及人道主义立场,提供最高等级的人身庇护。

2. 鉴于甲方在执行代号“启明星”任务过程中,亟需具备特区背景、精通英语及粤语之人员协助,乙方符合相关要求。

3. 双方基于平等、自愿(在乙方充分认知当前人身安全风险前提下)原则,达成此互助合作协议。

协议内容:

一、 甲方义务:

1. 为乙方提供绝对安全的生活环境及政治身份保障(通过建立法定婚姻关系实现,该关系仅为形式所需)。

2. 确保乙方人身安全不受任何外部势力威胁,动用一切必要手段进行防护。

3. 负责乙方在协议期间的基本生活保障(食宿、医疗)。

4. 在任务允许范围内,为乙方处理其个人事务(如公司资产、债务等)提供有限协助。

二、 乙方义务:

1. 全力配合甲方完成“启明星”任务相关要求,包括但不限于:提供特区背景信息、进行特定语言翻译、协助接触特定目标人群、根据指示收集非核心涉密信息等。具体任务指令由甲方下达,乙方需无条件执行(涉及核心机密或极度危险行动除外)。

2. 严格遵守保密条例,对协议内容、甲方身份、任务细节等绝对保密,终生不得向任何第三方泄露。

3. 在公开场合及甲方指定环境中,履行“配偶”身份所要求的基本行为规范(如随军生活、配合身份核查等),维持表面关系稳定。

4. 未经甲方书面许可,不得擅自脱离甲方划定的安全区域或接触协议禁止人员。

三、 关系界定:

1. 双方建立的法定婚姻关系仅为履行本协议、保障乙方安全及便利任务执行之形式需要,不具备真实婚姻之情感基础及权利义务(如夫妻共同财产、生育要求等)。

2. 双方互不干涉对方协议范围之外的私人生活(在符合保密及安全要求前提下)。

3. 双方住所实行分居制,甲方保障乙方独立生活空间。

四、 协议期限:

1. 协议自双方签字、完成法定婚姻登记之日起生效。

2. 期限暂定为**陆时序“启明星”核心任务完成之日或乙方人身安全威胁经甲方评估彻底解除之日**(以先到者为准)。

3. 协议到期或提前达成终止条件后,双方自动解除法定婚姻关系。甲方负责协助办理相关法律手续。乙方获得自由,甲方不得以任何形式干涉乙方后续生活。

五、 退出机制:

1. 乙方在协议期间如遇不可抗力(如严重危及生命且甲方无法提供有效保护)、甲方严重违约或任务性质发生根本性变化导致乙方无法承受,可提出书面终止申请,经甲方及其上级评估批准后,协议可提前终止,甲方需确保乙方安全脱离并解除关系。

2. 甲方如判定乙方严重违反协议义务(如泄密、抗拒任务指令、危害任务安全等),有权单方面终止协议,并视情况采取必要措施(包括但不限于剥夺庇护、追究法律责任)。

六、 其他:

1. 本协议一式两份,双方各执一份。附件(“特定物品”说明及风险评估简报)为机密文件,由甲方保管,乙方仅限在甲方监督下阅览关键摘要。

2. 本协议未尽事宜,由双方协商解决,最终解释权归甲方及其所属单位所有。

甲方(签字):_________

乙方(签字):_________

日期: 年 月 日

苏婉晴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椅子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冰冷!精准!赤裸裸的利益交换!每一句话都像冰冷的齿轮,严丝合缝地咬合在一起,将她未来一段不可预测的人生牢牢框定。没有温情,没有承诺,只有冷冰冰的义务和界限分明的权利。婚姻,在这里被彻底解构成了一件纯粹的工具,一个坚硬的、刻着“军属”二字的护身符。

“陆…时序?”她抬起头,声音干涩,第一次知道了这个男人的名字。一个和他本人一样,带着冷硬时间感和秩序感的名字。

“是。”陆时序点头,没有多余的解释。

“这个‘蜂鸟’……就是胶卷里的东西?”苏婉晴指着附件说明。

“是核心部分。”陆时序没有否认,“具体内容,你不需要知道,知道了对你没好处。”

“你的任务……‘启明星’……就是要追回它?摧毁这个走私集团?”苏婉晴追问,试图抓住一点能理解的脉络。

“是目标之一。”陆时序的回答依旧简洁而模糊,带着军人的保密本能。

苏婉晴沉默了。她看着那份协议,又看看眼前这个叫陆时序的男人。他的眼神依旧冰冷,没有任何试图说服或诱骗的意味,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把所有的利害关系,赤裸裸地摊开在她面前,让她自己选择。

生,还是死?

自由地死?还是戴着“军属”枷锁、卷入未知危险漩涡地活?

“我……我需要做什么?”苏婉晴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她的愤怒和抗拒,在绝对的力量差和冰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签字。”陆时序言简意赅,从桌上的笔筒里抽出一支黑色的老式英雄钢笔,拧开笔帽,放在协议乙方签名的位置旁边。“然后,收拾必要行李。明天一早,跟我去民政局登记。登记后,立刻离开深圳,北上。”

“这么快?!”苏婉晴惊愕。

“对方的耐心已经耗尽。下一次袭击,不会隔夜。”陆时序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他看了一眼苏婉晴缠着纱布的右手和明显红肿的右脚踝,“你的伤,路上处理。时间不等人。”

苏婉晴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份协议,又看向窗外。夜色深沉,这栋破旧居民楼外,是危机四伏的特区。阿强还躺在医院里,生死未卜。她的公司成了一片废墟,心血付诸东流。而未来……是跟着这个冰冷的男人,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纪律森严的军营,卷入一场她根本不懂的国家任务……

巨大的悲伤和茫然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她。她想起了父亲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让她好好活下去;想起了母亲病弱却温柔的眼神;想起了自己带着仅有的积蓄,满怀憧憬踏上特区这片热土时的豪情壮志;想起了“晴方好”公司挂牌时,她站在阳光下那自信明媚的笑容……

一切都碎了。被那几个该死的箱子,被陈昌泰,被眼前这个叫陆时序的男人,被这该死的命运,砸得粉碎!

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滴落在她沾满灰尘的红色喇叭裤上,晕开深色的痕迹。这一次,没有愤怒的嘶喊,只有无声的、沉重的绝望。

陆时序静静地坐在对面,看着她无声地流泪,看着她眼中光芒一点点熄灭,看着她肩膀因压抑的抽泣而微微耸动。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安慰,只是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等待着猎物最终耗尽力气,落入网中。房间里只剩下苏婉晴压抑的啜泣声和墙上挂钟单调的滴答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夜色似乎更浓了。

不知过了多久,苏婉晴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她用没受伤的左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再抬起头时,那双红肿的眼睛里,虽然还残留着巨大的痛苦和茫然,但之前那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和激烈的愤怒,已经被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所取代。那是一种认命,一种被逼到悬崖边、退无可退的决绝。

她伸出手,那只缠着厚厚纱布、依旧隐隐作痛的右手,有些颤抖地,握住了桌上那支冰冷的钢笔。笔身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的寒意。

她的目光落在“乙方(签字):_________”那条空白上。那里,将是她亲手签下的卖身契,是她通往未知深渊的通行证。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陆时序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的手上,等待着。

终于,苏婉晴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笔尖重重落下!

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苏婉晴”**三个字,带着一种扭曲的力道和无法言说的滞涩感,落在了协议乙方签名的空白处。最后一个“晴”字的竖钩,因为用力过猛,笔尖甚至戳破了薄薄的纸页,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像一滴凝固的泪。

签完字,苏婉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手指一松,那支沉甸甸的英雄钢笔“啪嗒”一声掉在桌面上,滚了几圈,停在陆时序手边。她整个人瘫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签下名字的瞬间,仿佛连灵魂都被抽走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陆时序的目光在她签下的名字上停留了一瞬。字迹潦草,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压抑的情绪,与甲方位置那遒劲冷硬的“陆时序”三个字形成了刺眼的对比。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个既定程序的确认。他拿起钢笔,在自己名字的位置,流畅而稳定地签下了“陆时序”,笔锋锐利如刀。

签完,他将自己那份协议仔细地折好,重新放回军便装的内袋,贴身收好。动作一丝不苟,带着军人特有的严谨。

“你的。”他将苏婉晴那份协议推到她面前,“收好。这是你唯一的护身符和行动依据。”

苏婉晴没有动,甚至没有睁开眼睛,仿佛那份协议是烫手的烙铁。

陆时序也没有催促。他站起身,走到墙角,打开那个军绿色的铁皮暖水瓶,又倒了半搪瓷缸热水,放在苏婉晴面前的桌上。然后,他走到行军床边,开始整理他那本就叠得如同豆腐块般的军用床单,将其铺开。

“你睡床。”他言简意赅地指了指行军床。

苏婉晴这才睁开眼,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陆时序没有看她,径直走到墙角堆放木箱的地方,拖过两个看起来最结实平整的绿色木箱,并排放在远离行军床、靠近房门的地上。他又从文件柜顶上拿下一卷同样洗得发白的军用薄被和一个同样军绿色的枕头,动作利落地铺在木箱上。一个简陋但绝对整洁的地铺瞬间成型。

“我睡这里。”他指了指地铺,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明天的天气,“夜里无论听到任何动静,待在原地,不要出声,不要开灯。”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这里是安全的。”

说完,他走到桌边,“啪嗒”一声关掉了那盏惨白的白炽灯。房间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只有窗外远处特区零星的霓虹灯光,透过蒙尘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模糊诡异的光斑。

黑暗中,苏婉晴能听到陆时序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走到地铺的位置,然后是衣物摩擦的窸窣声,接着便归于一片死寂。他的呼吸声轻缓绵长,几乎微不可闻,仿佛他整个人已经融入了这片黑暗,成为了阴影的一部分。

苏婉晴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在黑暗中紧紧攥着那份刚签下的协议,纸张的边缘硌着她的掌心。协议冰冷的触感,黑暗的压迫感,还有角落里那个如同幽灵般存在的男人,让她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脚踝的疼痛,手上的伤口,内心的巨大空洞和茫然,都在黑暗中无限放大。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直到窗外的霓虹光斑似乎也黯淡了一些,直到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蔓延上来,她才像一具提线木偶般,僵硬地站起身,摸索着走向那张行军床。床单带着一股干净的皂角味,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她蜷缩着躺下,用那床同样冰冷的薄被紧紧裹住自己,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

黑暗中,她睁大眼睛,毫无睡意。协议上冰冷的条款在脑海中反复盘旋:

“法定婚姻关系仅为形式需要……”

“配合任务指令……”

“无条件执行……”

“保密……”

“期限:任务完成或威胁解除……”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锁链,缠绕着她。她不知道“启明星”任务是什么,不知道要面对怎样的危险,不知道那个军营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这个叫陆时序的男人,除了提供一块“军属”的护身符外,还会带给她什么。

她只知道,从签下名字的那一刻起,那个叫苏婉晴的特区弄潮儿,那个敢穿喇叭裤、敢和港商拍桌子、梦想着把生意做大的个体户女老板,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协议乙方,苏婉晴。一个被命运强行塞进“军婚”外壳里,前途未卜、身不由己的囚徒。

眼泪无声地再次滑落,浸湿了冰冷的枕头。黑暗中,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冷漠地记录着这漫长而绝望的一夜。

角落的地铺方向,陆时序的呼吸依旧平稳悠长,仿佛早已沉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