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域。
青岚古城,苏家。
演武场中央那座丈许高的测灵石碑,沉默地矗立在初春清冷的晨光里,像一尊亘古的守护神兽。
石碑表面温润如玉,流转着难以言喻的灵光,一道道玄奥古朴的符文若隐若现,无声诉说着苏家传承悠久的厚重底蕴。
今日便是苏家三年一度的开灵大典,关乎着每一位苏家子弟的切身利益,只要是年满十五岁的家族子弟,若是测出资质出众,便会得到家族的大力培养。
因此场下,人头攒动不止。
苏家年轻一辈的子弟们排成几条不算整齐的长龙,个个屏息凝神,目光灼热地聚焦在那方寸之地。
紧张、期待、忐忑,种种情绪如同无形的丝线,在人群上空无声地交织。
每一次测灵石碑光芒的明灭,每一次家老那毫无起伏的宣读声响起,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少年少女们心中掀起或狂喜或苦涩的涟漪。
“苏明哲,乙等资质!”
家老的声音古井无波,却在人群中点燃一小片羡慕的火焰。
“祝贺大强家老,你家大儿竟测出乙等资质,实乃我苏家未来麒麟儿呀?”
台下观看的几位家老纷纷朝着身旁名为苏大强的一位家老开口祝贺道,众人眼中不乏羡慕炙热。
“哈哈,侥幸!侥幸!”
这名为苏大强家老看着台上的儿子,感受着身旁一众家老艳羡的目光,脸上自然满是骄傲的神色。
“苏雨薇,甲等……资质!”
这声落下,人群先是一滞,随后便引发起惊叹声浪潮。
“百年难遇!”
“传闻果然不假!雨薇小姐真是甲等资质!”
“不愧是我苏家未来家主的女儿!”
“苏家真正的麒麟儿啊!”
无数道族中子弟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瞬间聚焦在那位正缓缓走下测灵石碑的少女身上。
苏雨薇。
作为苏家当今大房的嫡女,一出生便是族中大力培养的子弟,参加这开灵大典也不过是走个流程罢了。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色衣裙,布料看似普通,却隐隐流动着柔和的光泽,纤尘不染,仿佛周遭的喧嚣与尘土都无法近身。
在初春清冷的晨光下,近乎透明,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意。
她只是在家老宣读完结果后,极其自然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微微扬起了精致的下巴。
这个动作并非倨傲,而更像是一种习惯性对自己能力的确认。
随即,她便收回手,在无数道饱含各种情绪的目光洗礼下,步履轻盈平静地走下了高台。
随着队伍缓慢地向前挪动,终于,轮到了队伍末尾的那个身影。
“下一个,苏澈!”
这个名字被喊出的瞬间,原本还有些细微交谈声的演武场,骤然陷入一种奇异的安静。
无数道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漠然,乃至一丝早已习惯的轻蔑,齐刷刷地钉在了那个正低着头、一步步挪向测灵石碑的少年身上。
苏澈,苏家嫡系三房这一代唯一的男丁,亦是整个青岚古城修仙圈子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著名废物”。
他生来根骨平庸,十年前便传闻,族中家老判定此子无修行资质,如今年岁已然十五了,体内那点微薄的灵力少得可怜,连最基本引气入体的门槛都还摸不着边。
在这个以血脉资质论尊卑的家族里,他就像一块被命运随手丢弃的顽石,与周围那些熠熠生辉的美玉格格不入。
此刻,苏澈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芒刺扎在背上。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磨得有些发白的青石地面,恨不得立刻化身土行孙钻进去。
灵魂深处那个来自二十一世纪蓝星的意识,正在疯狂地吐槽:“淦!大型社死现场!这感觉比当年在全校师生面前念检讨书还要命一百倍!脚趾头啊脚趾头,求求你们了,别抠了,再抠下去三室一厅都要变独栋别墅了!”
他走到测灵石碑前,深吸一口气。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混着少年人身上淡淡的汗味,本该是生机勃勃的春天味道,此刻却让他有些窒息。
他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按上了那块触手温凉的巨大石碑。
冰凉的触感沿着掌心蔓延。
石碑内部沉寂的力量似乎被这微弱的接触引动,表面的符文如同呼吸般极微弱地闪烁了一下,随即,一道极其黯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土黄色光芒,极其勉强地从石碑底部挣扎着向上爬升。
那光芒微弱得可怜,像风中残烛,刚刚升起不过寸许,便后继无力地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彻底熄灭,仿佛从未亮起过。
整个过程短暂得令人尴尬。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演武场。
落针可闻。
连这家老也愣了一下,那张刻板的脸庞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停顿,才用一种毫无情绪起伏,却又比任何讥讽都更刺耳的声音,平淡地宣判:“苏澈,丁等……资质。”
“噗嗤……”
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这声轻笑如同打开了泄洪的闸门,压抑的、毫不掩饰的哄笑声瞬间在演武场的各个角落爆发开来。
要知道在这方世界修行者的资质从上到下依次可分为甲乙丙丁四等。
普通凡人中,十人中有四人拥有修炼资质便是很不错了。
类似苏家这般传承有序的修炼世家,虽然也并非所有族人都能拥有修炼的资质,但作为祖上出过元婴强者的家族。
苏家血脉中传承的修炼天赋,也将族人中出现可修炼子弟的比例提升到了七人的程度。
类似苏明哲的乙等资质,族中培养个十几年,便可造就一位有望筑基的子弟,成为家族的中坚力量。
而苏雨薇这般甲等资质,更是百年不出的修炼天才,即便在东域的顶尖宗门之中也是寥寥无几,只要族中花个几十年时间细心栽培,便是未来板上钉钉的金丹强者!
要知道整个东域宽广足有百万里,现存的金丹强者也不过寥寥百人罢了!
若将修士先天的内腑气海比做容器,甲等便是天生可以容纳有九成九的灵气,乙等则不过七成,丙等不过三成,丁等则几近于无。
修行者初期成功引气入体开辟气海,同时吸纳、炼化天地灵气为自身灵力,便是为了借助体内灵力逐渐打通周身经脉,而苏澈连引起入体都做不到,这一辈子再努力也是不过比凡人强上半点罢了!
因此身为家族嫡系的苏澈测验出丁等资质后,便不可避免沦为族人的笑柄。
毕竟能看到平日高高在上的嫡系子弟吃瘪受难,这些普通子弟心中便能畅快许多,哪怕他们清楚苏澈从小根本没有受到相应嫡系子弟的待遇,但他们也根本不在乎!
人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
“丁等?哈!!”
“奇怪?像他这样的家族嫡系,不应该从小便用各种天材地宝温养周身大脉,提前培养的嘛?”
“怎么会是个丁等呢?”
“咦!这你都不知道?苏澈这家伙的父母在其出生后没几年便在一次家族任务中双双消失,据说执法堂传回来的消息是尸骨无存啊!”
“他呀!虽顶着个嫡系身份,但却从小无人培养,如今这个下场也不令人意外!”
“哈?还有这等事?这般说来这小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啊!”
“哼!废物就是废物!”
“就算从小温养,如今顶天也不过是个丙等!”
“是啊!这天赋也太差了些!”
围观的议论声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刀子,割得人生疼。
苏澈的脸颊瞬间滚烫,一直烧到了耳根。
他猛地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石碑冰凉的触感,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羞耻。
他没有抬头看任何一个人,只是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要将那青石地面瞪穿。
他僵硬地转过身,像一个提线木偶,用一种近乎逃离的速度,踉跄着挤开人群,朝着演武场外那片稀疏的小树林冲去。
身后那巨大的哄笑声浪,如同附骨之蛆,紧紧追随着他狼狈的背影。
“看,废物跑了!”
“跑快点啊!别在这儿碍眼了!”
苏澈一头扎进树林深处,背靠着一棵粗糙的老槐树,胸口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林间微凉的空气。
那哄笑声似乎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混杂着那些刻薄的议论。他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指尖竟带着一丝冰凉的水渍。
“妈的……”
他低声咒骂,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穿越就穿越,给个废物开局是几个意思?金手指呢?系统呢?老爷爷呢?统统被狗吃了?这届天道不行啊!”
他用力捶了一下树干,枯硬的树皮硌得指骨生疼,反而带来一丝奇异的清醒。
灵魂深处属于蓝星青年苏澈的记忆碎片翻涌上来,那个信息爆炸、娱乐至死的时代,那个可以尽情吐槽、可以躺平摆烂、可以高喊“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世界,与眼前这个冰冷、现实、以实力为唯一法则的修仙世界剧烈地碰撞着。
“这难不成就是我的命……”
“去你的鸟命啊!”
他不禁想起近来在家族仆役和下人口中听来的传说。
这方天地已经是末法时代,数百万年里无人飞升,天地间却诡异地催生出一批“天命者”。
有人天生控金驭铁,有人凡胎肉身却万法不侵,更有甚者,仅凭天赋便能硬撼高阶修士!
如今各大宗门、古老世家,无不闻风而动,疯狂地搜寻、招揽着这些身负“天命”之人。
“呵……”
苏澈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自嘲地摇摇头。
“天命者?那都是老天爷的亲儿子亲闺女!像我这种开局测灵根都懒得亮一下的,充其量是……垃圾桶里捡来的?”
他靠着老槐树缓缓滑坐在地,冰冷的泥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对未来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将他淹没。
……
三天后,苏家后山,幽暗谷入口。
料峭的春寒尚未完全退去,山谷入口处弥漫着薄雾,带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吸入肺里冰凉一片。
几十名的苏家年轻子弟排成两列,大多脸上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
他们穿着统一的青色劲装,腰佩短刃,背负着简易的行囊。
带队的是家族执法堂一位冷面家老,其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这群即将进入幽暗谷外围进行“生存试炼”的年轻人。
这场试炼是对新一批家族子弟的战斗技巧进行考核。
毕竟每一个家族子弟从八岁起便在家老的带领下进行战斗修行的统一培养,如今资质已定,自然要淘汰出一些不适宜战斗的家伙,以方便未来进行不同方向的培养。
苏澈此刻则缩在队伍最不起眼的角落,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身上的青色劲装显得有些宽大,更衬得他身形单薄。
在苏澈的眼中,这哪里是什么劳什子的试炼?
这分明是废物回收再利用,或者更直接点——废物清除计划。
家老们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与其让这些不能修炼的废物在家族里继续丢人现眼浪费资源,不如丢进这遍布低阶妖兽的险地,是死是活,全凭天意。
死了,一了百了!
侥幸活着出来,也多少算经历过风雨了。
他瞥了一眼身旁一个同样面色苍白、身形瘦弱的少年,苏小六。
小六是旁支子弟,天赋比苏澈好不了多少,平日里唯唯诺诺,此刻更是紧张得身体微微发抖。
“肃静!”
家老冰冷的声音打断了场中细微的议论。
“幽暗谷外围,一阶妖兽为主,内部偶有二阶出没。尔等需在谷中生存三日,采集至少三株‘凝露草’作为凭证!记住,不可深入谷中‘黑瘴区’!生死自负!”
“生死自负”四个字,他说得格外重,目光若有似无地在苏澈和苏小六身上停顿了一瞬,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漠然的审视。
队伍在压抑的气氛中,踏入了幽暗谷。
谷内光线陡然昏暗下来,参天的古木枝叶虬结,遮蔽了大半天空。脚下是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腐叶层,踩上去绵软无声,每一步都深陷其中,发出令人不安的“噗嗤”声。空气潮湿阴冷,带着浓重的植物腐烂和某种野兽腥臊混合的味道。
四周异常安静,只有不知名虫豸的窸窣鸣叫,反而将这死寂衬托得更加瘆人。
队伍很快分散开来,各自寻找目标。苏澈和苏小六自然而然地被“遗忘”了。
那些平日里就对苏澈避之不及的子弟,此刻更是唯恐被拖累,眨眼间便消失在密林深处,只剩下他们两个在原地踟蹰。
“澈……澈哥。”
苏小六的声音带着哭腔,紧紧跟在苏澈身后,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们怎么办?”
苏澈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慌,努力回忆着族学里教的那些关于低阶妖兽和草药的粗浅知识。
“先试试能不能找到凝露草吧,那玩意儿喜欢长在潮湿背阴的地方,溪流边或者大树根下……你……跟紧我。”
他声音有些发紧,但尽量显得镇定。
两人在昏暗的林间艰难跋涉,精神高度紧绷,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们惊出一身冷汗。
时间在无声的恐惧中流逝。
大半天过去,他们只在一处潮湿的石缝里找到了一株蔫巴巴的凝露草,叶片上凝结的露珠都少得可怜。
“这样下去不行……”
苏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扫过周围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得冒点险。”
他注意到不远处一株几人合抱粗的巨木下,似乎有一片区域格外阴暗潮湿,腐叶层也异常厚实。
他示意苏小六小心,两人蹑手蹑脚地靠近。
刚拨开一片垂下的藤蔓,一股浓烈的腥臭气扑面而来!
几乎同时,一道灰褐色的影子带着腥风,闪电般从厚厚的腐叶下窜出,直扑最前面的苏澈!
那是一只形似巨大蜥蜴的妖兽,身长近丈,浑身覆盖着湿滑黏腻、沾满腐叶的鳞片,一双暗黄色的竖瞳闪烁着冰冷凶残的光。
腥臭的涎水从布满獠牙的阔口滴落,在地上腐蚀出嗤嗤的白烟。
一阶妖兽,腐沼蜥!
以潜伏突袭和喷吐腐蚀毒液闻名!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