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巨大的轰鸣声,如同远古巨兽沉沉的咆哮,穿透机舱壁,持续不断地挤压着耳膜。气压变化带来的闷胀感和尖锐的耳鸣,混杂着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以及飞机餐那油腻腻的、令人作呕的甜香,在密闭的空间里发酵、蒸腾。
苏婉紧靠在狭窄的舷窗边,身体几乎蜷缩成一团,厚重的羽绒外套像一层笨拙的盔甲将她包裹。窗外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机翼末端闪烁的红色航行灯,像两颗固执的、不肯熄灭的血色星辰,在无垠的墨色中孤独地明灭。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冰冷僵硬的放逐。她闭着眼,却无法入睡。每一次意识的模糊,都会被星娱大厦门口那刺骨的寒风、陈薇踮起的脚尖、林屿闭眼默许的侧脸、以及那条被高跟鞋踩入污泥的灰色围巾强行撕扯回来。每一次惊醒,小腹深处那深沉的、如同被挖空般的钝痛便会骤然加剧,提醒着她那场发生在暴风雪和背叛双重绞杀下的、无声的死亡。
身体是冷的,从骨髓深处透出的冷。即使在开着暖气的机舱里,那寒意也如影随形。胃里翻江倒海,那挥之不去的恶心感一阵强过一阵。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用更尖锐的痛楚来压制呕吐的欲望。口腔里弥漫开熟悉的铁锈味,与记忆里喷溅在手背上的滚烫猩红重叠。
迟了两周
她冰凉的手指,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按在了小腹的位置。隔着厚厚的羽绒服,只能感受到一片冰冷的平坦和空洞。那里,曾经可能存在的、极其微弱的牵连,已经在那片绝望的雪地里,在那刺目的猩红中,被彻底剥离、碾碎,不留一丝痕迹。连一点可供她哀悼的残骸都没有。只有这持续不断的钝痛,像一个冰冷的、永恒的墓碑,立在那里。
她以为自己会哭。在得知那个可能的、最终被证实的失去时,在亲手删掉他所有联系方式时,在写下那句冰冷的“废墟里没有生还者”时,在塞进那个承载着最初心跳的褪色票根时她以为自己会崩溃,会歇斯底里。然而没有。泪水仿佛在星娱大厦门口那口喷涌而出的血里流干了。胸腔里只剩下一片被彻底焚毁后的、死寂的灰烬平原,空旷,冰冷,寸草不生。连悲伤都显得多余。
她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情感和力气的空壳,被小雨近乎半拖半抱着送上了这架飞往未知的航班。告别时小雨红肿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和不舍,她却连一个像样的拥抱都无法给出,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眼神空洞地转身,融入了登机的人流。背影决绝得像一块投入深海的石头。
引擎的轰鸣声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持续的爬升带来的沉重压力感,开始出现一丝松动的迹象。机舱内,那令人窒息的闷胀感也悄然减轻了一分。
就在这一刻
舷窗外,那片浓稠得令人绝望的黑暗,毫无预兆地被一道极其锐利、极其磅礴的金色光芒,悍然撕裂!
飞机,像一把沉默而锋利的巨剑,猛地刺破了厚重如铅的云层!
万丈金光如同沸腾的熔金,瞬间从裂开的云隙中奔涌而出,泼洒在无垠的、翻滚如怒涛的云海之上!那光芒如此纯粹,如此炽烈,带着一种创世般的、毁灭与新生交织的磅礴力量,瞬间驱散了机舱内所有的阴霾和压抑!
苏婉被这突如其来的、极致的光明狠狠击中!她下意识地、猛地闭上了刺痛的眼睛!但那光芒的烙印已经穿透了薄薄的眼睑,深深灼刻在她的视网膜上,一片滚烫的金红!
几秒钟后,她才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近乎虔诚的敬畏和茫然,重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足以令人灵魂震颤的景象。
脚下,是浩瀚无边的云海。不再是沉重的铅灰,而是被初升的旭日点燃,化作一片翻腾着、燃烧着的、纯粹由光与火构成的金色怒涛!巨大的云峰如同燃烧的金山,云谷深邃如同流淌的熔岩。磅礴的光线如同亿万柄金色的利剑,穿透云层,在翻滚的云浪间投射出巨大而壮丽的光影,不断变幻、涌动、生生不息。
而头顶,是深邃得令人心悸的、纯净的、无垠的蔚蓝。像一块刚刚被洗濯过的、巨大无比的蓝宝石穹顶,覆盖着整个燃烧的世界。那蓝色,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高远得令人窒息,带着一种凛然的、近乎神性的威严和冰冷。
她就悬浮在这燃烧的金色怒涛与冰冷的蔚蓝苍穹之间。渺小如尘埃,却又仿佛置身于宇宙洪荒的中心。
机舱内,瞬间被这无与伦比的光芒灌满。金色的光流淌在座椅靠背上,跳跃在乘客们沉睡或茫然的脸上,甚至穿透了她厚重的羽绒服,试图温暖她冰冷僵硬的四肢。那光芒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不容抗拒的生命力,试图唤醒她体内早已冻结的一切。
苏婉一动不动,只是怔怔地望着舷窗外这惊心动魄的日出奇景。金色的光芒映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映在她那双空洞了太久、早已失去焦距的眼瞳深处。
有什么东西,在那片死寂的灰烬平原深处,极其轻微地、极其艰难地,动了一下。
像一颗被埋藏在极寒冻土之下、早已被认定死亡的种子,在接触到这毁天灭地般的光与热时,最核心处那一点微弱的生命烙印,被这磅礴的力量强行唤醒,发出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来自生命本能的悸动。
不是喜悦。不是希望。
是一种更原始的、更混沌的震颤。
是对“存在”本身的、被强行剥离了所有情感附着后的、赤裸裸的确认。
她还活着。
在经历了背叛、践踏、心碎、流血、死亡之后她的身体,这具伤痕累累、冰冷空荡的躯壳,依然悬浮在这三万英尺的高空,沐浴着创世般的阳光。
一滴冰冷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滑过她冰凉的脸颊。不是泪。或者,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液体。它滑落的速度很快,在金色的阳光中折射出一道微弱的、转瞬即逝的光痕,然后悄无声息地渗入她羽绒服的领口,消失不见。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它们无声地流淌,如同冰川在阳光下悄然融化的第一道细流。
就在这时,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如同海啸般猛地冲上喉头!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猛烈!她再也无法压制,猛地捂住了嘴,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胃部疯狂地抽搐!
“女士?女士您还好吗?”温柔而带着一丝紧张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是穿着得体制服的空姐,正弯腰关切地看着她,手里拿着一叠清洁袋和一杯清水,眼神里满是职业性的关怀,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她显然注意到了苏婉异常苍白的脸色和此刻剧烈的反应。
苏婉无法回答,只能死死捂住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咙里发出压抑的、痛苦的干呕声。每一次痉挛都牵扯着小腹深处那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空姐迅速而熟练地将清洁袋打开递到她面前,同时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放轻松,深呼吸可能是气压变化或者晕机,试着深呼吸”
在空姐轻柔的拍抚和引导下,那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感终于如同退潮般,极其缓慢地平息下去。苏婉虚脱般地靠回椅背,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空姐递上清水,她小口地啜饮着,冰凉的液体滑过火烧火燎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
“好点了吗?”空姐依旧半蹲在她身边,声音温和。
苏婉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依旧说不出话。她的目光,再次投向舷窗外。
飞机已经完全跃升到了云海之上,平稳地飞行在那片燃烧的金色国度与冰冷蔚蓝苍穹的交界线上。光芒万丈,云海翻腾,壮丽得令人屏息。然而,在这极致的光明与浩瀚面前,她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巨大的疲惫和寒冷。
是的,寒冷。
那穿透羽绒服、流淌在机舱里的金色阳光,似乎无法真正触及她皮肤之下的冰层。小腹的钝痛,四肢的冰冷,还有胸腔里那片死寂的空旷,都在提醒着她,有些东西,被永远地留在了那片埋葬一切的暴风雪里,无法被这高空的阳光温暖或唤醒。
空姐看着她依旧苍白得吓人的脸,看着她空洞地望着窗外却仿佛什么都没看进去的眼神,看着她即使在温暖机舱里也微微发抖的身体,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道:“女士,您冷吗?需要我给您拿条毛毯吗?”
这句再平常不过的询问,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了苏婉那片死寂的心湖。
冷吗?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空姐关切的脸。金色的阳光勾勒着空姐柔和的侧脸轮廓,她的眼神清澈而温暖,带着一种不掺任何杂质的纯粹关怀。
苏婉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干裂的唇瓣摩擦着,发出细微的声响。她看着空姐,看着那双映着金色云海和自己苍白倒影的眼睛,然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嘴角。
那不是一个笑容。
更像是一个冰层在巨大压力下裂开的纹路。
她的声音嘶哑、微弱,像一缕随时会飘散的轻烟,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新生的平静,清晰地传入空姐的耳中:
“不。”
她顿了顿,目光越过空姐,再次投向舷窗外那无边无际的、燃烧的、冰冷的、自由的、属于三万英尺高空的壮阔景象,仿佛在确认着什么,又仿佛在对那个被永远埋葬在过去、名为“苏婉”的自己低语:
“我在解冻。”
空姐微微一怔,显然没有完全理解这句含义不明的话。但她捕捉到了苏婉眼神里那极其细微的变化不再是彻底的、令人心慌的死寂,而是多了一丝如同冰川缓慢移动时发出的、低沉而坚定的、属于“活着”的声响。
空姐没有再追问,只是温柔地将一条蓬松柔软的羊毛毯轻轻盖在了苏晚冰冷的膝盖上。“好的,女士。如果还有任何不适,请随时按呼唤铃。”她留下一个安抚的微笑,起身离开。
苏婉没有动。
她依旧维持着看向窗外的姿势。
膝盖上,羊毛毯带来一点点微弱的暖意,正极其缓慢地试图渗透她冰冷的皮肤。
舷窗外,燃烧的金色云海渐渐褪去了最初的炽烈,转化为一种更加广阔、更加柔和的、铺满整个视野的金色光芒。飞机平稳地航行在这片光的海洋之上,朝着那片未知的、名为“法兰克福”的彼岸。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触碰到膝盖上羊毛毯柔软的绒毛。
解冻。
这是一个漫长的、痛苦的过程。
冰层之下,是更深的寒冷,还是早已被遗忘的、属于她自己的土地?
她不知道。
她只是看着。
看着那片无垠的光。
看着自己映在舷窗上那张苍白、脆弱、却又透着一丝前所未有平静的、陌生的脸。
三万英尺的高空,只有引擎低沉而持续的轰鸣,像大地深处传来的、新生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