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初雪细密的冰晶无声地撞在“时光印记”冰冷的玻璃窗上,瞬间融化,留下蜿蜒的水痕,像一道道无声的泪迹。窗内,苏婉穿着那条樱花树下的白色连衣裙,坐在他们曾经最温暖的角落,身体因为巨大的绝望和刺骨的寒意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手机屏幕上,林屿微微低头、纵容地任由陈薇为他围上围巾的画面,像一个不断重播的残酷默片,与窗外飘落的、冰冷的初雪交织在一起,冻结了她所有的感官和血液。

咖啡馆里橘黄色的灯光温暖地笼罩着她,却丝毫驱散不了她身上的冰冷。她像一尊被遗忘在极寒之地的冰雕,只有胸腔里那颗被反复撕裂的心脏,还在微弱地、痛苦地搏动。侍者担忧地过来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声音仿佛隔着厚厚的冰层传来,模糊不清。苏婉只是僵硬地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窗外飘落的雪,仿佛那才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颤抖终于渐渐平息,不是因为温暖,而是因为一种更深沉的、彻底的麻木。她慢慢地站起身,动作迟缓得像一个关节生锈的木偶。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在寂静的咖啡馆里格外突兀。她没有看侍者,没有看桌上那杯早已冰冷凝固的咖啡,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门口。

推开沉重的木门,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细小的雪粒,如同冰刀般扑面而来,瞬间割裂了她脸上残留的、被泪水冲刷得冰冷的皮肤。她下意识地裹紧了单薄的外套,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冰冷的雪粒落在她的头发上、眼睫上、裸露的脖颈上,带来尖锐的刺痛。她抬起头,望着灰暗混沌的天空,雪花纷纷扬扬,无声地飘落,覆盖着这座冰冷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老地方

重要的事

等我

林屿那三个轻飘飘的承诺,此刻像三块巨大的、带着冰棱的石头,重重砸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留下深可见骨的冰窟窿。初雪覆盖的世界,一片苍茫死寂,如同她心底那片被彻底埋葬的荒原。

她像个游魂,漫无目的地走在风雪渐起的街道上。行人匆匆,裹紧衣领躲避着寒风。只有她,穿着单薄的白裙,逆着人流,一步一步走向那个她最不想去、却又无处可去的牢笼林屿的出租屋。

推开门,屋内比外面更冷。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霓虹的微光和初雪反射进来的、惨白的光线,勾勒出屋内狼藉的轮廓。碎裂的相框玻璃碴依旧散落在地上,反射着冰冷的光点。那张被玻璃贯穿瞳孔的照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刺目。空气里残留的陌生古龙水味和陈薇的香水味,混合着灰尘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腐败的味道。

苏婉没有开灯,也没有去收拾地上的废墟。她甚至没有脱掉被雪水微微濡湿的外套。她只是慢慢地走到床边,在冰冷的床沿坐下。身体因为寒冷和巨大的疲惫而微微发抖。她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试图汲取一点微薄的暖意,却只感觉到更深的寒意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花被寒风卷着,扑簌簌地打在玻璃窗上,发出细密的声响。整个世界被一片纯净而冰冷的白色覆盖、吞噬。

就在这时,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微弱地震动了一下。

苏婉像是被惊醒般,身体猛地一颤。她缓缓转过头,看向那点微弱的光源。

是林屿发来的信息。

只有一张照片,没有配任何文字。

照片的背景,是璀璨夺目的宴会厅。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光芒。林屿站在人群中心,穿着那套在陈薇照片里出现过的、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头发精心打理,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自信而耀眼的笑容。他手里举着一个金色的、造型别致的奖杯,正微微侧身,似乎在向台下的人群致意。灯光聚焦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成功者的光环之中。

照片的角度抓拍得极好,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眼中那份被巨大荣耀和满足感点燃的光芒,那份意气风发,那份站在云端俯瞰众生的睥睨感。那是苏婉从未见过的林屿陌生、遥远、光芒万丈,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照片下面,是他刚刚获得的那个音乐奖项的名字“年度最具突破新人奖”。

年度最具突破新人奖

苏婉看着屏幕上的照片,看着照片里那个光芒万丈、笑容自信的林屿,看着那个冰冷刺眼的奖杯名字。没有激动,没有欣喜,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像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

他成功了。

他真的站到了那个光芒万丈的位置。

他实现了樱花树下的豪言壮语。

他用他的歌,让无数人知道了他的名字。

代价呢?

代价是融化在“云顶”餐厅的生日蛋糕。

代价是石沉大海的关切和敷衍的“爱你”。

代价是深夜密会陈薇的热搜照片。

代价是“老地方”三个小时的冰冷枯等和围围巾的刺目画面。

代价是她胸口那枚被生生扯断、如今躺在抽屉深处的樱花吊坠。

代价是他们之间所有关于“永不褪色,永不改变”的誓言,彻底化为齑粉。

她的等待,她的信任,她的青春,她七年纯粹的爱恋都成了他成功路上,被无情碾过、弃如敝履的垫脚石。而他,正站在用这一切换来的领奖台上,笑容灿烂地接受着世人的膜拜和欢呼。

手机屏幕的光线映着她惨白如纸的脸,映着她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的眼睛。照片里林屿的笑容,像一把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最后一点残存的、名为“爱情”的幻影。

她慢慢地放下手机,动作迟缓得像一个迟暮的老人。目光落在窗外飘落的、越来越大的雪花上。白色的雪,像无数片冰冷的羽毛,覆盖着世间一切肮脏和丑陋,也试图覆盖她心底那片被彻底焚毁的废墟。

就在这无边的冰冷和绝望中,一个念头,如同冰层下悄然滋生的藤蔓,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缓慢而坚定地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站起身,动作因为寒冷和僵硬而有些踉跄。没有开灯,她借着窗外雪光反射进来的微光,走到房间角落那个落满灰尘的储物柜前。打开柜门,里面堆放着一些早已被遗忘的杂物。她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个柔软而冰凉的东西。

她用力将它拽了出来。

是一团毛线。灰色的毛线。

很普通的、价格低廉的腈纶毛线,颜色是那种毫无生气的、沉闷的灰。毛线团上甚至还沾着一点灰尘。这是很久以前,她刚学会织围巾时买的练习线。原本打算织好了送给林屿,后来因为他嫌弃颜色老气、质地粗糙而作罢,被她随手塞进了柜子深处。

苏婉抱着那团冰冷的、灰扑扑的毛线,慢慢走回床边坐下。窗外的雪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也映着她手中那团毫无光泽的灰色。

她低下头,手指有些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开始拆解缠绕在一起的线头。冰冷的毛线触感粗糙,摩擦着指尖。拆开线团,找出两根同样落满灰尘、看起来有些廉价的木质毛衣针。

然后,在出租屋这片象征着爱情死亡的冰冷废墟里,在窗外无声飘落的、埋葬一切的大雪背景中,在胸口那片被彻底冻结的荒芜之上,苏婉开始了她的编织。

没有图纸,没有花样。

只有最基础的、单调的平针。一针,上一针,下一针。

动作笨拙,甚至有些僵硬。她的手指因为寒冷和长时间未做精细动作而显得不太灵活,好几次针尖戳到了指腹,带来细微却尖锐的刺痛。她毫不在意,只是麻木地、专注地,重复着那单调的动作。

灰色的毛线在两根木针之间穿梭、缠绕,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那声音单调、枯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仿佛能暂时隔绝窗外呼啸的风雪,隔绝手机屏幕上那张刺眼的领奖照片,隔绝心底那片不断蔓延的冰冷和空洞。

她织得很慢,很专注。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掩盖了所有翻涌的情绪。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手中这两根冰冷的木针,和这一团毫无生气的灰色毛线。一针,又一针。灰色的线圈在木针上缓慢地增长、蔓延,像一条逐渐成型的、冰冷的锁链,也像一道缓慢愈合又不断被撕开的、无声的伤口。

时间在冰冷的毛线和单调的针脚中无声流逝。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世界一片素白。出租屋内没有开暖气,寒气如同实质般从地板、墙壁渗透进来。苏婉的指尖早已冻得通红发僵,每一次推动毛线都带着细微的刺痛。她仿佛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只是机械地、固执地重复着那单调的动作。

灰色的围巾在她膝上一点点延长。粗糙的质地,沉闷的颜色,毫无美感可言。与陈薇微博照片里那条被围在林屿脖子上、柔软昂贵的羊绒围巾,形成了惨烈到极致的对比。一条是精心准备的、象征着“贴心”和“地位”的奢侈品,一条是她在这绝望的寒夜里,用冰冷的廉价毛线、笨拙的针法、和一颗早已被碾碎的心,一针一线织就的告别。

月光不知何时穿透了厚重的云层和纷飞的雪幕,清冷地洒进这间冰冷的屋子。惨白的光线落在苏婉低垂的侧脸上,落在她冻得通红却依旧执着编织的手指上,落在膝上那条不断延伸的、毫无生气的灰色围巾上。

毛线针在月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针尖又一次不小心戳破了指腹,一颗细小的、殷红的血珠,无声地沁了出来,迅速被冰冷的毛线吸收,在那片沉闷的灰色上,留下一个微小却刺目的暗红色圆点。

苏婉的动作终于顿了一下。

她低头看着指尖那点鲜红,看着它被灰色的毛线吞噬、晕染开一小片黯淡的痕迹。那点红色,像一枚小小的印章,盖在了这条注定无法送出的、冰冷的告别信物上。

月光无声。

风雪呜咽。

只有毛线针摩擦的、细微而执拗的沙沙声,在冰冷的月光下,在绝望的废墟里,固执地、一声声地,织就着无声的终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