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翡翠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一种在主子跟前得脸的下人特有的、略显浮夸的恭敬,穿透了清晨冷冽的空气,清晰地传入锦瑟院正房。

沈未晞搁下笔,指尖在微凉的宣纸上轻轻一点,那团不慎滴落的墨渍便无声地晕开些许。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望向门口。

春晓脸上闪过一丝紧张,下意识地看向沈未晞。夏竹和秋纹则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垂手立到一旁,眼神里带着窥探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老夫人身边最得用的大丫鬟亲自前来,总不会是什么好事。

冬凝原本在擦拭多宝阁,此刻也停了动作,默默退到角落,低眉顺眼,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阴影里。

“请进来吧。”沈未晞开口,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

春晓连忙应声,快步出去相迎。

很快,帘子被打起,一个穿着水绿色缠枝纹锦缎袄子、外罩银鼠皮比甲,梳着油光水滑双环髻的丫鬟走了进来。正是赵氏跟前一等一的大丫鬟翡翠。

她生得一张容长脸儿,眉眼细长,皮肤白净,通身的气派竟比寻常小户人家的小姐还要体面几分。进门后,她目光飞快地在屋内扫了一圈,掠过那简陋的早膳残羹和书案上抄写的笔墨,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轻蔑,随即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朝着沈未晞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给夫人请安。”声音甜脆,礼数周全,挑不出错处。

“翡翠姑娘不必多礼,”沈未晞微微颔首,语气温和,“可是母亲有何吩咐?”

翡翠直起身,笑容不变,从袖中取出一份泥金帖子,双手呈上:“回夫人话,老夫人让奴婢来传话。临近年关,府中诸事繁杂,又恰逢今冬初雪,红梅开得正好。老夫人想着,不如借此机会办一场小宴,请几家相熟的夫人小姐过府赏梅听戏,也松快松快。帖子都已拟好发出了。”

沈未晞接过那帖子,触手是冰凉滑腻的缎面。她并未立刻打开,只看着翡翠:“母亲操持府务辛苦,有此雅兴自是好事。不知有何处需要未晞效劳?”

翡翠笑道:“老夫人说了,夫人您如今正在静思己过,本不该劳动您。只是此番宴请虽说是小宴,来的却都是体面人家,关乎侯府颜面,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老夫人年纪大了,精神不济,恐有疏漏,想着夫人您毕竟是府中主母,于这等宴请往来之事上最是周全妥帖,故而特让奴婢来请您协理此事,从旁帮衬着打点一二,务必让宾客尽欢,方显我侯府待客之道。”

一番话说得漂亮又客气,将赵氏抬得高高的,又将“协理”、“帮衬”说得仿佛是天大的恩典和信任。

然而,屋内几人心里都明镜似的。

沈未晞如今正在“受罚”,用度减半,抄写女则,等同于被禁足冷落。赵氏此时让她“协理”宴请,绝非好意。

一来,宴请事务繁杂琐碎,极易出错。让她一个“待罪之身”插手,做好了是赵氏领导有方,做坏了,所有过错自然都是沈未晞这个“协理”不力,正好坐实她无能善妒、不堪主母之位的罪名。

二来,让她接触府务,却又名不正言不顺,势必处处受赵氏及其心腹掣肘,动辄得咎,徒惹难堪。

三来,也是借此敲打她,即便让她碰触中馈,她也只是从旁“帮衬”,这侯府的后院,真正做主的,始终是赵氏。

这是一道裹着糖衣的毒药,一个看似机会实则陷阱的局。

春晓的脸色瞬间白了,担忧地看向沈未晞。夏竹和秋纹则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嘴角几乎抑制不住地上扬。

沈未晞垂眸看着手中的泥金帖子,指尖在那光滑的缎面上轻轻摩挲了片刻。

随即,她抬起眼,脸上竟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又略带惶恐的笑意:“母亲实在太过抬爱了。未晞正在思过,见识浅薄,唯恐办差了差事,辜负母亲信任,反倒不美。”

她语气谦卑,将姿态放得极低。

翡翠笑容不变,语气却带上了几分不容推拒的意味:“夫人过谦了。老夫人的意思,此番宴请一应事宜,仍由寿安堂总揽,夫人您只需从旁协助,盯着些细节琐事,譬如席面摆设、器皿选用、戏台布置、丫鬟调度等,以免下人们偷奸耍滑,出了纰漏。老夫人信重您的眼光,您就莫要推辞了。”

将最繁琐、最容易出错的杂事丢给她,却将银钱调度、宾客名单、戏单拟定等核心权力牢牢握在手中。这“协理”之名,实则是个高级管事嬷嬷的活儿。

沈未晞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恭顺:“既是母亲信重,未晞敢不从命?定当尽心竭力,为母亲分忧。”

她站起身,朝着寿安堂的方向微微屈膝,行了一礼,仿佛感激涕零。

翡翠见她应下,眼底掠过一丝满意的神色,笑容更深了些:“夫人肯答应就好。老夫人还吩咐了,宴席就定在三日后。时间紧,任务重,夫人您看……”

“翡翠姑娘放心,”沈未晞接口道,语气温婉却清晰,“未晞虽愚钝,也知此事关乎侯府体面,不敢怠慢。稍后便仔细研读宴客名单与流程,若有不明之处,再遣人去寿安堂向母亲和姑娘请教。”

她一句话,既表明了认真态度,又 subtly 点出自己需要知晓核心信息,而非一味被动接受指派。

翡翠似乎没听出深意,只笑道:“应当的。一应流程单子,奴婢稍后便让人给夫人送來。老夫人还等着奴婢回话,奴婢就先告退了。”

“姑娘慢走。”沈未晞微微颔首。

翡翠又行了一礼,转身离去,裙裾摆动间带起一阵淡淡的脂粉香气。

她一走,屋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春晓急得眼圈又红了,上前一步:“夫人,您怎么能答应呢?这分明是……”

“是什么?”沈未晞淡淡打断她,目光扫过垂首立在一旁的夏竹和秋纹,“母亲给我机会将功补过,是莫大的恩典。你们也都听到了,此次宴请至关重要,锦瑟院上下需得谨言慎行,全力配合,若谁出了差错,休怪我不讲情面。”

夏竹和秋纹浑身一凛,连忙低头应“是”。

“夏竹,”沈未晞看向她,“你母亲在母亲院里当差,于宴席规矩、器皿选用上想必熟悉。稍后寿安堂送单子来,你便多费心,协助我一同参详。”

夏竹愣了一下,没想到夫人会突然将差事派到她头上,还是这等容易得罪人的事,顿时有些慌神:“夫人,奴婢……奴婢愚钝,恐难当此任……”

“哦?”沈未晞眉梢微挑,“你方才也听到了,母亲信重我的眼光,我自然也得寻个得力之人帮衬。你既觉得难当此任,可是觉得母亲此举不妥?或是觉得我不足以让你效力?”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夏竹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摆手:“奴婢不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奴婢定当尽力!”

“很好。”沈未晞点点头,又看向秋纹,“秋纹性子活络,与各院姐妹相熟。宴席那日,丫鬟们的调度安排、各处人手的衔接,便由你负责盯着,务必确保事事有人应,不至怠慢了宾客。”

秋纹也傻眼了。这分明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那些有头有脸的丫鬟婆子哪个是好相与的?安排不当,立刻便是怨声载道。她张了张嘴,想推脱,却见沈未晞正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她心底莫名发寒,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得讷讷应下。

“冬凝。”沈未晞最后看向一直沉默的冬凝。

冬凝上前一步,依旧低着头:“奴婢在。”

“你心细,做事稳妥。宴席所用器皿、桌帷坐垫等物的清点、核查、归置,便交由你。务必仔细,若有破损缺失,及时报我知道。”

冬凝身体似乎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随即低声应道:“是,奴婢遵命。”

沈未晞将最易出纰漏、也最易背黑锅的几项差事,清晰明白地分派了下去,每人负责一摊,责任到人。

三人各怀心思,却都不敢再说什么,只得领命。

“都下去吧,各自想想该如何办差。”沈未晞挥挥手。

三人如蒙大赦,匆匆退了出去。

屋内只剩下沈未晞和春晓。

春晓这才急道:“夫人!您明知她们……”

“我知道。”沈未晞坐下,重新拿起那份泥金帖子,缓缓打开。上面列着受邀的几家夫人小姐,皆是京中与永宁侯府往来密切的勋贵官宦家眷。

“可这是眼下唯一能名正言顺接触府务、调动人手、甚至……探查某些事情的机会。”她声音低沉,目光落在帖子上一个不起眼的姓氏上——吏部侍郎,柳家。

柳盈盈……柳姨娘的本家。虽只是旁支,但也在受邀之列。

春晓似懂非懂,依旧担忧:“可是万一她们暗中使绊子……”

“她们一定会。”沈未晞语气笃定,合上帖子,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弧,“正好,我也需要她们动起来。水浑了,才好摸鱼。”

她需要借此看清哪些人是赵氏的眼线,哪些是苏、柳二人的爪牙,哪些又是可以稍加利用的墙头草。

更需要借此,将手稍稍伸出锦瑟院,去触碰那些被严密看守的库房、账目,甚至……或许能找到一丝与婉娘往事相关的蛛丝马迹。

风险极大,但值得一搏。

“春晓,”她看向心腹丫鬟,“这几日,你的眼睛要亮,耳朵要尖。院里院外,尤其是她们三个和角门那边的动静,一丝一毫都不要放过。”

“是!奴婢明白!”春晓重重应下。

这时,门外果然来了两个寿安堂的粗使丫鬟,送来了厚厚一叠宴请流程单子、器皿清单、丫鬟名册等物。

沈未晞让春晓接过,打发走了来人。

她坐在书案后,并未立刻翻阅那些单册,而是先拿起笔,继续抄写那未完成的《女诫》。

一笔一划,依旧认真专注,仿佛方才那足以搅动后院风云的任命,并未在她心中激起半分涟漪。

只有微微低垂的眼睫下,眸光深处,一片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汹涌。

她知道,从她应下这份“差事”起,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

三日后的那场赏梅宴,便是她的战场。

她必须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