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这段时间,对何书桓而言,是一种无声的煎熬。白昼,他依旧在申报社忙碌地采编新闻,与同事谈笑风生,努力扮演着如萍体贴的未婚夫角色。但每当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时,那种莫名的空虚、失落和隐隐的刺痛便会悄然袭来。

依萍的身影,以及那个突然出现的、神秘而强大的“顾先生”,像两根细刺,深深扎在他的心里。他反复回想与依萍从相识、相恋到决裂的点点滴滴,回想她最后那双充满痛苦、绝望和不被信任的眼睛。他试图用“依萍变了”、“她身边有了别人”来安慰自己,说服自己选择如萍是正确的、是负责任的。

但内心深处,有一个微弱却固执的声音在质疑:如果……如果当初他愿意多给她一点信任,如果他没有那么轻易地被愤怒和失望冲昏头脑,如果他能冷静下来听她解释,结局是否会不一样?

尤其是得知依萍在家中经历了那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变故,甚至险些丧命,而陪在她身边、救她于水火的,竟然是另一个陌生的男人时,一种混合着后怕、嫉妒和强烈悔恨的情绪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本该是那个保护她的人,可他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因为可笑的“自尊”和“误会”,将她推开,甚至站到了她的对立面。

这种认知让他痛苦不堪。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做错了,错得离谱。他误会了依萍的骄傲背后可能隐藏的苦衷,低估了她所承受的压力和痛苦。他对她的爱,似乎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坚定和无条件。

然而,另一个强大的声音立刻响起——道德和责任。他已经向如萍求婚了,如萍是那样善良、柔弱,全身心地依赖和爱着他。他怎么能因为自己对另一个女人的愧疚和或许残存的感情,就去伤害如萍?那他和那些朝三暮四的纨绔子弟又有什么区别?他的道德感、他的教养,都不允许他做出如此不堪的事情。

这两种情绪在他心中激烈地拉锯,让他备受折磨,甚至有些不敢面对如萍那双清澈无辜、充满信任的眼睛。

这天下午,何书桓正在报社的办公桌前,心不在焉地整理着稿件,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纷乱的思绪。杜飞则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讨论着新抓到的新闻线索。

这时,方瑜出现在了办公室门口。她的表情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

“书桓,杜飞,你们都在。”方瑜走了进来,目光直接落在杜飞身上。

“方瑜?你怎么来了?”杜飞有些意外,连忙站起来。

何书桓也抬起头,看到方瑜,心中莫名一紧。方瑜是依萍最好的朋友,她的到来,总是能轻易地牵动他那根关于依萍的敏感神经。

方瑜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地说:“杜飞,依萍之前是不是有一本日记本放在你这里保管?”

杜飞愣了一下,随即猛地一拍脑袋,脸上露出懊恼的神情:“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是啊是啊!是有这么回事!还是当初依萍和书桓闹……呃……”他意识到说漏了嘴,尴尬地看了一眼何书桓,讪讪地改口,“就是之前依萍放我这儿的,说暂时保管一下。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我……我居然给忘了!该死该死!”

他一边说着,一边赶紧弯腰在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里翻找起来。那本日记本被埋在一堆旧报纸和稿纸下面,几乎被遗忘了。

何书桓的目光死死盯住那个抽屉。依萍的日记!那本据说记录了她“从未爱过他”的日记!那本成为他们之间关系彻底破裂导火索的日记!他的心跳骤然加速,一股强烈的、几乎是本能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看!他想要知道那里面到底写了什么!他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测,想要找到一个答案,无论是证明自己错了,还是……证明自己没错!

杜飞终于把那个用牛皮纸包着的、略显陈旧的本子找了出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递给方瑜:“喏,就是这个。完好无损!你帮我跟依萍说声对不起啊,我真不是故意忘掉的……”

方瑜接过日记本,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她这才将目光转向何书桓,眼神复杂。

何书桓的喉咙有些发干,他看着那本日记,声音有些沙哑地开口:“方瑜……那本日记……”他想问,能不能让他看看?哪怕只是一眼?他想知道,依萍当初写下那些“绝情”话语时,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

方瑜似乎看穿了他内心的挣扎和渴望。她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书桓,”方瑜打断了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终结性的力量,“这本日记,是依萍的私人物品。它里面记录了什么,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在何书桓的心上。“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是啊,他已经选择了如萍,他已经失去了过问依萍私事的资格。他那想要窥探的念头,在此刻显得如此不合时宜,甚至……有些卑劣。

方瑜看着他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和眼中剧烈的挣扎,心中微微叹了口气,但语气依旧没有松动:“依萍经历了这么多事,她现在正在努力开始新的生活。这本日记,属于她的过去。而现在,它该物归原主了。”

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旁边有些不知所措的杜飞,又看向何书桓,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就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不要再打扰她了,书桓。这对你,对如萍,对依萍,都好。”

说完,方瑜不再停留,对着杜飞点了点头,紧紧抱着那本日记本,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开了办公室。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渐行渐远,留下满室的寂静和何书桓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波澜。

何书桓僵在原地,右手还维持着微微伸出的姿势,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却最终只能徒劳地握紧,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杜飞在一旁尴尬地挠了挠头,想说点什么缓和气氛:“书桓……那个……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要是早点想起来……”

何书桓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他的目光空洞地望着方瑜离开的方向,脑海里反复回响着她的话:

“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

“该物归原主了……”

“不要再打扰她了……”

“对你的选择负责……”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上。是啊,他还有什么资格去看那本日记?还有什么立场去探究过去的真相?他的冲动,他的悔恨,在既成的事实和沉重的道德责任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是一种对现在身边人的背叛。

他猛地转过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杜飞,肩膀微微颤抖。窗外是上海灰蒙蒙的天空,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那本薄薄的日记本,此刻仿佛重若千钧,里面可能藏着他误解的真相,可能藏着依萍未曾说出口的痛苦,可能藏着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但它已经永远地、彻底地与他无关了。

他失去了翻阅的资格,也失去了弥补的机会。

一种巨大的、无法挽回的失落感和绝望感将他淹没。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永远地失去了依萍,并且,是以一种极其错误和不光彩的方式。而这个错误的苦果,他将用一生的责任和或许永不消散的愧疚,来默默吞咽。

办公室内一片死寂,只剩下何书桓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杜飞手足无措的沉默。那本被取走的日记,仿佛也带走了何书桓心中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侥幸,留下的是冰冷的、必须直面的事实和永久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