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夜深人静,阁楼的小窗开着,晚风带来弄堂里隐约的栀子花香,却吹不散依萍心头的万千思绪。白日的喧嚣已然褪去,母亲也早已安睡,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以及那些在黑暗中愈发清晰、不断翻涌的记忆。

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胳膊肘,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昨夜被顾世钧有力的大手稳稳托住时的触感——短暂,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温度和力量,在那一片冰冷的混乱与恐惧中,像唯一可靠的浮木。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放昨晚惊心动魄的一幕幕。

魏光雄狰狞扭曲的脸、闪烁着寒光的匕首、父亲气得发紫的面孔、王雪琴歇斯底里的哭骂、尔豪如萍惊恐的眼神……这些画面交织成一幅可怕的图景,让她即使此刻安全地躺在自己的床上,仍忍不住一阵阵地后怕,身体微微战栗。

然而,在这些混乱可怕的记忆碎片中,有一个画面却异常清晰地定格下来,甚至渐渐覆盖了其他——那就是顾世钧如同暗夜修罗般,以一种绝对强势、摧枯拉朽的姿态,破窗而入的瞬间。

他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只有那冷峻到极致的侧脸线条,和那双在混乱中依旧沉静如寒潭、却蕴含着惊人力量的眼睛。他制服魏光雄的过程干脆利落到残忍,没有丝毫拖泥带水,那种近乎冷酷的效率,在当时那种情境下,却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然后,是他扶住她时,低沉的那声“小心”。以及,在车上,他将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西装外套披在她肩上时,那看似随意却不容拒绝的姿态。

每一个细节,都在此刻被无限放大,反复咀嚼。

她的心,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起来,一种陌生的、酥麻的悸动感从心口蔓延开,让她脸颊微微发烫。这是一种混合了极致感激、劫后余生的依赖、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强大异性所吸引的本能反应。

他救了她。不止一次。

他帮她调查了雪姨和魏光雄的龌龊事,提供了那些至关重要的铁证。

他在最危险的关头,如同天神降临(或者说,地狱归来的审判者?)般救了她和家人的性命。

他甚至……考虑到了她事后的恐惧和寒冷,给予了那样一个看似微不足道、却足以撼动她心防的举动。

如何感谢他?

这成了一个盘旋在她心头,沉甸甸又乱糟糟的问题。

钱?他那样的人,显然视金钱如粪土。他那辆低调却奢华的汽车,他手下那些训练有素的人,他处理事情时那种举重若轻、仿佛能掌控一切的气场……无一不显示着他拥有着她无法想象的财富和地位。

物质上的感谢,显得如此可笑而微不足道。

一句轻飘飘的“谢谢”?这又怎能回报得了这样的恩情?这恩情,太重了,重得她不知该如何背负。

然而,就在那丝因悸动而产生的暖流几乎要淹没她时,一股更深、更冷的寒意从心底升起,迅速地将那点不该有的热度浇灭。

他是顾世钧。

而她,是陆依萍。

这两个名字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千山万水?

他是怎样的存在?虽然她不清楚他具体的背景,但从秦五爷对他客气的态度,从他展现出的能量和手腕,从他通身那股清贵冷峻、睥睨一切的气质来看,他必然是站在上海滩金字塔最顶端的那一类人。他出入的是银行大厦顶层、私人俱乐部、她无法想象的社交场合。他谈论的是生意、是布局、是能影响很多人命运的决定。他身边的人,是阿诚那样精悍的下属,是秦五爷那样的江湖大佬,或许还有更多她无法触及的权贵名流。

而她自己呢?

她是陆家的女儿,却是一个并不受宠、甚至被排挤的女儿。

她是一个需要在大上海舞厅卖唱、抛头露面来维持生计的歌女。尽管她努力保持清白和尊严,但在世人眼中,尤其是在他那个阶层的人眼中,“歌女”这个身份本身就带着一层暧昧不清、甚至轻贱的色彩。

她住在这破旧的弄堂阁楼里,每天需要为柴米油盐操心,需要小心翼翼地计算着每一分钱。

她的人生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家庭丑闻和风暴,留下一地鸡毛和尚未愈合的伤口。

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昨晚他的出手,对于他而言,或许真的只是“恰巧能提供一些帮助”,是一次基于某种原因(或许是秦五爷的面子,或许是他一时兴起)的“降维打击”,是一次举手之劳般的“日行一善”。事毕之后,他或许很快就会忘记,就像忘记一场无关紧要的应酬。

而那件西装外套,那个搀扶……可能只是他那种出身的人刻在骨子里的、对待女性的基本礼仪,甚至可能只是他对“所有物”的一种下意识的维护(毕竟是他介入救了的人),并不代表任何特殊的意义。

自己此刻因为这救命之恩而产生的些许悸动和胡思乱想,是多么可笑、多么不自量力、多么危险!

依萍猛地从床上坐起身,双手紧紧抱住了膝盖,仿佛这样能给自己一些力量和清醒。她用力地摇头,试图将脑海中那个冷峻的身影和那双深邃的眼睛甩出去。

“陆依萍,清醒一点!”她在心里严厉地告诫自己,“别忘了何书桓的教训!身份地位的差距,是世界上最难以逾越的鸿沟!当初和书桓,尚且落得那般伤痕累累的下场……顾世钧,他比何书桓……更加遥远,更加难以触摸。”

想到何书桓,心口依然会传来熟悉的刺痛。那份无疾而终、充满误解和伤害的感情,已经耗尽了她对爱情所有的勇气和幻想。她再也经不起又一次飞蛾扑火般的痴心妄想,尤其还是对着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对象。

对他的感激是真的。

那份因他强大的保护而产生的瞬间心动,或许也是人性使然。

但更多的,应该是清醒和距离。

可是,感谢终究是要表达的。

否则,她于心难安。

她再次陷入沉思。送贵重礼物不现实,且俗气。请吃饭?以什么名义?他又怎么会答应?或许……只能再次通过秦五爷?表达最诚挚的谢意,并承诺将来若有机会,必定报答?

“将来……报答?”她自己都觉得这话苍白无力。她有什么能力“报答”顾世钧那样的人?这听起来更像是一句空话。

或者……为他做点什么?可他需要她做什么呢?她能做什么呢?唱歌?弹琴?这想法让她感到一阵羞耻,仿佛是一种变相的讨好。

各种念头在脑海中翻滚碰撞,却找不到一个妥帖的解决方案。每一种方式似乎都配不上他所给予的帮助,每一种方式又似乎都可能带来不必要的误解和牵连。

她害怕。害怕因为这份感谢,而不得不再次与他产生交集。害怕自己那颗刚刚经历重创、脆弱不堪的心,会因为再次靠近那个强大而冰冷的光源,而产生不该有的依恋和奢望。她宁愿将这份感激深深埋藏在心里,永远铭记这份恩情,也不愿因为笨拙的靠近而打破那本就该存在的界限,甚至……引来他的轻视或厌烦。

“或许……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的。”她颓然地想,“将他当作生命中的一个奇迹般的过客,一个永远感谢却不再打扰的存在。继续过好自己的生活,努力唱歌,照顾好妈妈,让一切都回到正轨。这才是对他最好的‘报答’——不给他增添任何麻烦。”

这个决定让她心里泛起一阵细密的酸楚和失落,但同时又奇异地感到一丝安心。保持距离,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她重新躺下,拉过薄被盖住自己,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窗外的月光温柔地洒进来,照在她苍白却坚定的脸上。

顾世钧是夜空中的皎月,清冷,遥远,光芒万丈,偶尔会照亮她这片泥泞的土地,但月辉终究是月辉,无法真正温暖尘世的寒。而她是陆依萍,是必须扎根于泥土、依靠自己力量顽强生长的野草。

感激,铭记,然后,相忘于江湖。

这才是他们之间最合理,也最安全的结局。

只是,心湖已被吹皱,那圈圈涟漪,何时才能真正平复?或许只有时间才能给出答案。在这个寂静的夜里,依萍带着这份沉重而复杂的感激与清醒的痛楚,缓缓沉入并不安稳的睡眠。而关于如何感谢顾世钧这个问题,依旧像一个无解的谜题,悬在她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