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雅柔端着咖啡走过董事会空寂的长廊，高跟鞋敲击大理石的声音像精密计算的秒针。
董事长随口问起技术部“那摊死水”，她状似无意地翻动报表：“奇怪，陈副总那边最近server负载降了15%…哦，原来肖经理通宵在修凤凰的索引漏洞。”
三句话，两个数据，一个名字，像蝴蝶振翅卷起风暴。
肖静安在机房揉着酸胀的脖颈抬头时，全然不知自己刚被一种更高级的职场语法从悬崖边捞回。
董事会楼层的光线总是格外充裕。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将鹏城午后灼热的阳光过滤成一种冷静而昂贵的光泽，均匀地铺洒在走廊深灰色的高级羊毛地毯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只有中央空调系统维持恒温的、低沉的呼吸声，以及偶尔从紧闭的实木门后传来的、被厚重材料吸收得模糊不清的谈话片段。
温雅柔端着一杯刚煮好的黑咖啡，脚步平稳地走在空旷的走廊上。Ferragamo的裸色尖头细跟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几乎发不出声音，只有鞋跟偶尔触及地毯下更坚硬的地面时，才会发出一声极轻微、极规律的“叩”声，像某种精密仪器内部运作的节拍。她身上那套浅灰色香奈儿粗花呢套裙剪裁完美，衬得腰线玲珑，姿态挺拔，脸上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那种得体、专注又不会过分热情的表情——董事长助理的标准面具。
她刚刚送走一波前来汇报季度市场计划的总监们，此刻正要返回自己的工位，处理下一轮日程确认和文件流转。经过小型会议室时，门恰好从里面打开。董事长梁生正一边听着身边财务总监的最后几句补充，一边松了松深蓝色领带结，走了出来。他脸上带着一丝高强度会议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
“梁生。”温雅柔停下脚步，微微侧身让出通道，声音不高不低，带着恰到好处的尊敬。
“Ada，”梁生点了点头，目光在她手中的咖啡杯上停留了一瞬，“仲系你醒目，知我需要提神。个会开到有啲闷。”（Ada，还是你机灵，知道我需要提神。这会开得有点闷。）
财务总监识趣地快速结束了汇报，笑着告辞离开。
梁生揉了揉眉心，像是随口问道：“对了，上个礼拜系咪有份IT嘅general report上咗嚟？讲infrastructure upgrade个份？我好似瞥到一眼，话…整体server负载有波动？”（对了，上个礼拜是不是有份IT的常规报告上来了？讲基础设施升级那份？我好像瞥到一眼，说…整体服务器负载有波动？）
他问得模糊，显然并非真正关心具体的技术细节，更像是在高强度脑力活动后，寻找一个不那么紧绷的话题来放松一下神经，或者只是出于管理者对关键资源整体健康状况的习惯性确认。
温雅柔心念电转。那份报告她自然过目并归档了，里面确实提到了近期服务器平均负载的统计数据。她脸上表情不变，依旧是那副专业助理回想公事的模样，顺着董事长的话接了下去：“系啊，梁生。上周五Infra Team交过嚟嘅月度Performance Summary，我睇过，已经按优先级摆喺你第二格file tray度。”（是的，梁生。上周五基础设施团队交过来的月度性能总结，我看过，已经按优先级放在您第二格文件架里了。）
她语速平稳，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用空着的那只手虚虚指向董事长办公室的方向，仿佛在确认文件位置。然后，她像是忽然想起了某个不太起眼但有点意思的细节，微微偏了下头，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混合着些许困惑和职业性关注的神情。
“不过讲到server负载呢…咦，都几有趣。”她语气轻描淡写，像在分享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发现，“我今朝顺手对比咗下近两周同再早前嘅数据，发现某个别cluster——好似系同技术部陈副总那边负责嘅某啲core business application有关嘅——平均CPU同I/O utilization，唔声唔声竟然落咗成15%喔。虽然绝对数值仲系偏高，但个trend几surprising下。”（不过说到服务器负载呢…咦，都挺有趣。我今天早上顺手对比了下近两周和再早前的数据，发现某个别集群——好像是和技术部陈副总那边负责的某些核心业务应用有关的——平均CPU和I/O利用率，悄无声息竟然降了整整15%哦。虽然绝对数值还是偏高，但这个趋势挺让人惊讶的。）
她巧妙地用了“唔声唔声”（悄无声息）和“surprising”这种中性偏积极的词汇，没有直接定性好坏，只是陈述一个观察到的现象。
“哦？”梁生果然被这个具体的数据吸引了注意力，挑了下眉，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陈副总嗰边？佢哋最近有做咩major optimization咩？冇听佢提起过。凤凰嗰单嘢，唔系仲搞到佢哋鸡毛鸭血咩？”（哦？陈副总那边？他们最近做了什么重大优化吗？没听他提起过。凤凰那个项目，不是还搞得他们鸡飞狗跳吗？）
他语气里带着点随意的好奇，以及一丝对技术部那摊“烂事”早已形成的不耐烦印象。
温雅柔等的就是这句话。她脸上那点恰到好处的困惑更深了些，微微蹙起精心描画过的眉毛，仿佛在努力回忆和拼接某些信息碎片。
“Major optimization…好似又唔系好觉喔。”她语速放缓，像是在谨慎地斟酌措辞，“不过呢…咦，等我谂下…”（重大优化…好像又没怎么察觉到哦。不过呢…咦，让我想想…）
她停顿了极短暂的一秒，像是忽然捕捉到了一个被忽略的线索，目光轻轻抬起，看向董事长，语气变得不太确定，却又带着某种将零星信息联系起来的恍然：“好似…同一位新同事有关？就系技术部新嚟个位肖经理，肖静安。我前两日晚黑OT落楼，经过技术部个边，见到佢个位仲亮住灯，好似系度刨紧啲好deep嘅server log同database执行计划。第二日朝早同IT Support个边倾开两句，佢哋话肖经理申请咗临时更高权限去trace某啲production query，话同‘凤凰’嘅performance issue有关…”（好像…和一位新同事有关？就是技术部新来的那位肖经理，肖静安。我前两天晚上加班下楼，经过技术部那边，看到他的位置还亮着灯，好像是在钻研一些很深的服务器日志和数据库执行计划。第二天早上和IT支持那边聊了两句，他们说肖经理申请了临时更高权限去追踪某些生产查询，说和‘凤凰’的性能问题有关…）
她说到这里，非常自然地停了下来，没有继续往下猜测，只是用一个微微耸肩的微小动作和一個“可能只是巧合”的表情作为收尾。她没有说肖静安找到了根本原因，更没有提任何关于方案被否决的事情。她只是提供了几个看似孤立、实则极易产生关联的事实碎片：某个技术经理连续通宵深挖日志、申请高级权限、追踪生产问题，紧接着，与之相关的系统集群负载出现了显著下降。
所有的因果推论，留给听者自己去完成。
梁生端着咖啡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他脸上的随意收敛了，那双久经商海、惯于洞察的眼眸微微眯起，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技术部那摊子事他向来懒得过多插手，交给陈副总负责，只要不出大乱子、不影响业务就行。但“凤凰”项目的持续拖延和低效，他并非不知情，只是暂时没找到合适的契机和理由去深入过问。一个空降的新经理，能让他那个向来报喜不报忧、最擅长和稀泥的陈副总“冇声出”（没话说）？还能不动声色地把困扰已久的技术难题啃动，甚至直接反映在服务器资源消耗的硬数据上？
这就有意思了。
他放下咖啡杯，没对温雅柔的话做出任何直接评论，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仿佛刚才那段对话只是工作间隙一段无足轻重的闲谈。他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室门口，像是忽然又想起什么，头也不回地随口丢下一句：
“Ada，听日早上嘅weekly operational review，叫埋技术部个边…个位新嘅肖经理一齐过嚟听下。佢刚落地，都应该了解下公司整体运作。”（Ada，明天早上的每周运营回顾会，叫上技术部那边…那位新的肖经理一起来听听。他刚来，也应该了解下公司整体运作。）
他的语气平淡无奇，就像在吩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小事。
温雅柔站在原地，微微颔首：“好的，梁生。我即刻安排。”她的声音平稳如常，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直到董事长办公室厚重的实木门无声地合上，隔绝了内外空间，温雅柔才几不可察地轻轻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端着咖啡杯的指尖微微有些发凉。她转身，步履依旧从容地走向自己的工位，坐下，打开Outlook日历，找到明早的运营会议邀请，在受邀人列表里，熟练地添加了“Xiao Jing An”的拼音姓名和邮箱地址。
她的目光在那个新添的名字上停留了半秒。屏幕的光映在她清澈的瞳孔里，平静无波。
做完这一切，她拿起内线电话，接通技术部助理分机，语气专业而清晰：“Hello, Jessica？系我，Ada。听朝九点半嘅Ops Review，梁生想请肖静安经理也一起参加，麻烦你同肖经理确认下时间，并确保佢知悉会议基本信息。Thanks.”
电话那头传来助理利落的应答声。
温雅柔放下听筒，身体微微向后，靠在高背椅舒适的皮质靠垫上。窗外，鹏城的天空湛蓝，玻璃幕墙大厦反射着刺目的光。她端起那杯已经微温的咖啡，轻轻呷了一口。
苦而回甘。
与此同时，技术部所在的楼层，氛围却像是截然不同的一个世界。
肖静安坐在自己的隔间里，感觉像是被浸泡在一缸粘稠而冰冷的胶水中。周围同事敲击键盘的声音、接听电话的简短应答、甚至起身去接水时椅子滑轮的摩擦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陈副总办公室里那场短暂却令人窒息的交锋，像一块冰，沉沉地坠在他的胃里，寒意沿着四肢百骸缓慢扩散。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周围那种无声的、却又无处不在的视线。好奇的，探究的，幸灾乐祸的，漠不关心的……像无数细小的针，扎在皮肤上，并不很痛，却让人极度不适，坐立难安。王工回到他的座位上后，似乎心情更好了，甚至低声和旁边的阿Ken说了句什么，引来后者一声压抑的、附和的笑。
肖静安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键盘上敲打着，屏幕上的代码却迟迟没有进展。温雅柔在茶水间里那三个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点解”（为什么），在他脑子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碎了他之前那种“只要技术过硬就能解决问题”的简单认知，露出了底下冰冷、复杂、盘根错节的现实根基。
为什么？
为什么显而易见的缺陷会被忽视？
为什么指出问题的人反而受到质疑？
为什么解决问题的方案会被用未来的、虚无缥缈的风险来阻挠？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或者说，答案可能丑陋得让他不愿去深想。他只觉得一种巨大的疲惫和失望席卷而来，比连续通宵三天还要累。这是一种心累，是对某种信念的动摇带来的精疲力竭。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到屏幕上。问题还在那里，不会因为管理层的和稀泥而自动消失。凤凰项目的性能瓶颈依然卡着整个流程，用户体验持续恶化。即使他的方案被否决，他也不能就此甩手不管。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职业责任感，或者说，是一种技术人员的固执。
他重新打开数据库监控工具，目光落在那些依然居高不下的慢查询数量上，眉头紧锁。不能加索引，不能动表结构，那还能从哪些边角入手优化？应用层的代码逻辑有没有可以微调减少查询次数的地方？缓存策略是不是还有压榨的空间？哪怕只能提升百分之几，也好过什么都不做。
就在他沉浸在这种近乎徒劳的、细节层面的技术排查时，技术部的行政助理Jessica踩着中等高度的皮鞋，“哒哒哒”地快步走了过来，停在他的隔间入口处。
“肖经理？”Jessica的声音带着点公式化的甜腻。
肖静安从屏幕前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疲惫和思索的痕迹。
Jessica脸上挂着职业笑容，语气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探究：“刚接到董事长助理Ada姐电话，通知听日早上九点半嘅公司Weekly Ops Review Meeting，梁生特意点名，请你一起参加喔。会议邀请已经发咗去你outlook邮箱，麻烦你确认下时间。”（刚接到董事长助理Ada姐电话，通知明天早上九点半的公司每周运营回顾会，梁生特意点名，请你一起参加哦。会议邀请已经发去了你outlook邮箱，麻烦你确认下时间。）
她的声音不算小，在这片相对安静的办公区域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瞬间，肖静安感觉到那些原本或明或暗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骤然变得更加密集和锐利了！像探照灯猛地聚焦在他身上。
王工正在敲键盘的手指停了下来，猛地转过头，脸上那点残留的笑意瞬间消失，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和难以置信，死死地盯着肖静安，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朵花来。
旁边的阿Ken也愕然地张大了嘴，看看Jessica，又看看肖静安，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就连远处几个原本埋头工作的工程师，也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交换着震惊和疑惑的眼神。
Weekly Ops Review？那可是公司核心管理层每周例行审视各业务线状况的高级别会议！参加者至少都是总监、副总级别，最多带上一两个直接负责汇报的重点项目经理。他一个刚来没多久、级别只是经理（而且明显被直属副总不待见）、负责的还是个半死不活“烂尾项目”的技术经理，凭什么被“董事长亲自点名”参加这种会议？
这太不合常理了！简直像一颗石子投进死水潭，激起了千层浪。
肖静安自己也完全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Ops Review？我？”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意外，“Jessica，系咪搞错咗？我负责嘅凤凰project…”（Ops Review？我？Jessica，是不是搞错了？我负责的凤凰项目…）
“冇错冇错，就系你，肖经理。”Jessica肯定地点头，脸上笑容不变，眼神里的探究却更深了，“Ada姐亲自打来，讲明系梁生嘅意思。话让你呢个新人多了解公司整体运作。会议喺二十八楼董事会旁边个大会议室，记得准时喔。”（没错没错，就是你，肖经理。Ada姐亲自打来，说明是梁生的意思。说让你这个新人多了解公司整体运作。会议在二十八楼董事会旁边的大会议室，记得准时哦。）
她又强调了一遍“梁生的意思”和“Ada姐亲自”，像是在确认这个匪夷所思通知的权威性，然后才转身“哒哒哒”地走开了，留下身后一片几乎要凝成实质的诡异寂静。
肖静安怔怔地看着电脑屏幕上Outlook自动弹出的新会议提醒窗口——“Weekly Operational Review”，地点，时间，参与人列表里那一长串VP、Director的头衔中间，突兀地夹着他自己的名字。
心脏后知后觉地开始加速跳动，一股混杂着困惑、些许不安、以及一丝被巨大馅饼砸中般的、极其微弱的荒谬希望感，缓慢地涌了上来。为什么？董事长怎么会突然知道他这个小人物的存在？还点名让他参加这种会议？
他猛地想起了刚才在茶水间，温雅柔那双清澈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和她那些意有所指的话。难道……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不可能。她只是董事长助理，怎么可能影响这种人事安排？或许…或许真的是董事长无意中看到了什么报告，或者陈副总…终于改变主意了？虽然这个想法他自己都觉得离谱。
他甩甩头，试图理清这混乱的思绪。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变数。
他下意识地抬眼，正好对上不远处王工投来的目光。那目光已经从一开始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迅速转变为一种极深的阴沉和审视，像毒蛇一样冰冷地黏在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和敌意。显然，王工绝不会认为这是什么“新人了解情况”的友好安排，这更像是一种来自更高层面的、不可知的介入，彻底打乱了他和陈副总之前的节奏。
肖静安被那目光看得脊背微微一寒，下意识地避开了对视。他重新看向电脑屏幕上那个会议邀请，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
二十八楼。董事会。Ops Review。
那是一个他从未接触过的、更高维度的战场。而他，这个刚刚在底层技术泥潭里挣扎得筋疲力尽的小经理，却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突兀地拎了上去。
前途未卜。
